十

心枷

钢丝床透着浓郁的烟草味，我一直睡到天大亮，日上三竿，梦中想起自己迟到了，坐起来发现四周异常陌生，然后我想起来，这里不是学校，我已经回不去了。欧阳早早去了警局，床铺叠的像一块豆腐。

屋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早晨的阳光从屋里倾泻而下，在阴暗的卧室里像是教堂的神光，我坐在床上，看着地板，空气中的灰尘在光线中轻盈的漂浮。我只是这么坐着。

日子变得单调枯燥，我在餐厅做了洗碗工，日复一日的洗盘子。西餐店的盘子要洗七边，在台子上一站就是一整天，很累，却能享受到劳作带来的麻醉。我开始喜欢这种乏味无聊的生活，忘记这样的日子到底持续了多久。偶尔深夜下班的时候，凉风吹散一天的疲惫，我抬头看到漫天的星星，他们在城市的路灯里闪烁，我突然在想，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我更多地去想生与死的奥义，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探寻死人的世界，而活着的人，会在剩余的岁月里永受诅咒。那么死亡惩罚的，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我也常常梦到血肉中的耳语，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乐声，像荡漾的水草。我看得到他们，却不知他们去向何方，我又往哪里去。

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从来没有忘了他们。可那又怎样，总有卑微的生命，梦想着翅膀，却注定在渴望中苟活。

两个星期后欧阳找到了我，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呆了多久，两个星期是他告诉我的，那天我在一堆盘子山里，欧阳冲到后厨，把我拽出来。

阴云牢牢的霸占着天空，似乎在某一刻变得乖张而顽固，散发着霉菌的灰暗色泽。欧阳拽着我走到停车场。我全身是油污和泥垢，手里还抓着没洗完的餐盘。。

“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了？”他终于问到。

我没有说话。

“你以前不这样，我理解……可有用吗，”他用手搓着额头，“你就不想查清楚

“查了，”我说，“他死了。”

小乙原本不会死，如果我不晕血，陶卜也原本不会死，如果我不那么固执。他们都死了，都是因为我。

“你闻着就像刚从垃圾桶里爬出来。”他皱着鼻子。

“我们需要你，罗忆成那些符号……没人懂那些东西是什么……陶朴林身上只有一把钥匙，是给你的。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俩的家人都死了，除了你没别人能帮我们。”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想不想做是你的自由，没人强迫你，可你真的想这么算了吗。”

“尸体还在太平间。”他说着打开车门，“给你三个小时自己选，案子再搁置，就真的没机会了。”

他叹口气，驾着警车扬长而去。

我低头回去，第一次发现我浑身油腻，双手布满泡白的死皮，指甲磨的整个变了形，我看着水池里那个模糊的自己，“咣当”把盘子扔进水池里。

“我辞职了。”我说完就走，连工钱都没拿。

厨师长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坏掉的洗碗机。

我回屋把自己洗干净。衣服都脏了，于是翻出了陶卜的格子衫和小乙的长裤，最后我再次换上黑色风衣。整理好一切后才发现我瘦了几乎变了样，而我从来没有忘了他们。

欧阳开着警车停在小区门口，我抱着一大束白色雏菊拉开车门进去，他没说话，发动汽车。道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桦，枝杈尖锐的刺着苍蓝色的天空，叶子一片一片的飞舞在空中，像漫天飞舞的金色蝴蝶，上演着盛大而华丽的灭亡。我终究会死，步入生命的暮年。而他们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十七岁，无论何时想起，都是那样的鲜活亮丽。

停尸间在警局的后院，屋里异常阴冷，一排排灰色柜子贴着名字和编号。我走到“罗忆成”和“陶朴林“的铭牌前，我知道他们就在里面，可我从来没有这样陌生的感觉。我把花放地上，欧阳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讨厌了他整整一个月，可到最后，是他成了我新的朋友。

“他们都很有天分”，我说到。

我们一起喝茶，听音乐，在阳台上看着云朵变幻形状，可很少畅谈或大笑，很多时间我们都是无声的静坐，每一秒都是飞过的流年。现在我在外面，他们在里面，咫尺，隔着世上最难跨越的距离。

他们都死了，而我，是唯一记得他们的人。

我站了很久，起身离开的那刻，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里。

丁小若。

我愣住了。

“丁小若？”

我走了过去，“他怎么……他也没被领走吗？”

我看着他，很久之前，他是人人羡慕的贵族公子，彼此无数次擦肩而过，却从未想过会有交集。之后的他变成一具尸体将我拖进这一切，让我失去了所有珍视的东西。现在，他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我面前，一如他惨烈的死亡打乱我全部的生活。我想说很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父母呢？”我最后问道。

欧阳耸耸肩， “这事说来话长……。”我们离开冰库，欧阳在水泥台上坐下来。

“他父亲是丁氏集团董事长丁城。”

我点头，这事全校都知道。

“丁氏集团是家族企业，难免的，家族里各种斗，到小若这儿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一直不好，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因为这个家里一直反对他当继承人，都闹翻天了。”欧阳抽了一口烟“丁家一直都是长子继承家产，如果小若有弟弟也就没那么多事，可问题是小若的母亲生产那年子宫感染，再没生下孩子，他是独子。”

“所以，他们家的意思是……”我问道

“他们想让他叔叔接替他。可那是光流动资金就有几个亿的资产，谁会拱手让给别人。”

“……这些和丁小若没人收尸有什么关系，这都快两个月了，他父母就……就让他在冰柜里冻着？！！”

“我说了这事说来话长……”

“一年前有传言说丁小若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这个是造谣。可他爸顺着线索查出了当年情妇的事……说到底董事长自己也不想让个病秧子继承家业，为此在外面养了不少女人。她们中间无论谁生下健康孩子，丁小若母子基本就什么也拿不到了。可十多年来那些女人没一个能生下，都在中途意外流产了。只有一个女大学生——她被丁城骗了，怀孕后才知道自己当了情妇，知道真相立刻搬到了其他城市，没想到她反而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男孩。”

“丁城后来才知道，那些流产和意外都是他妻子背后干的，女大学生提前走了躲过一劫，母子俩本来过的挺好，可男孩八岁的时候行踪被他老婆发现了，那女人居然雇凶把母子二人都撞死。尸体都不知扔哪里去了。这还不算……”

欧阳说到这一脸厌恶。“那女人后来为了避免其他继承人出现，早在五年前就用药，让她老公彻底没了生育能力。”

我惊得说不出话，“这女人疯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欧阳耸耸肩，“所以啊……丁家扛把子暴怒之下把他妻子直接十几层高的楼顶上推了下去，当场……那天现场是我处理的。”

“……小若他……”

“这就是他为什么住校的原因，他母亲的死被说成意外事故后，他自己就提出来要搬到学校住，家里安排的房子佣人一概没要，我猜他是想一个人自生自灭……再后来丁城杀妻的监控视频传到了网上，因此获罪入狱，他本该回去接受公司，没想到五天后……他也死了。

欧阳低下头，目光充满了伤感，“他也算是家破人亡了，集团让他叔叔接了手，人人争着分杯羹，谁还顾他一个死人。新董事长倒是发了话，案子一天不破，一天不下葬，两个月了，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

我沉默许久，折返停尸房，从小乙和陶卜的花束里抽出几束，扎好放到他头顶。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坐在长椅上看书的样子，带着自然的高贵典雅。他的皮肤白皙如同象牙，带着希腊雕塑的细腻和玉器般的精致温存。有时他会在树下吟唱，那些句子带着爱琴海的风声，像飞过天空的白天鹅，拍打着他们巨大的翅膀。

那时我只是单纯的羡慕。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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