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抗疫波折多

三人一路无言，吴大夫、葛大夫脸色也不好，想来刚也被吓得不轻。

一队人快马加鞭，下午到达城墙高大的潼关城内，进入一队士兵把守的客栈。

众人下马、下驴，有士兵进去通报，三人随领队之人进入一间房内。一剑眉星目、正气凛然的中年将领，手握军刀，已在屋内等候。虽说他只着一身赭色常服，但肃杀之气仍扑面而来。领队之人行礼后站到一旁。

那将领冲他们点点头，微侧头问那士兵：“为何现在才回？”

“那个糊涂寨长废话太多，大夫们的驴也跑不快，耽误了些功夫。”

那将领转回头，请他们落座，问他们：“听说你们擅治瘟疫。”

吴大夫坐在最前边，回道：“有些许心得，算不得擅长。”

那将领微不悦：“你们这些人，说话总爱含糊其辞，在我面前不要说那些虚的，只说能治还是不能。”

吴大夫把三人这两个多月盖着官府印章的诊疗总结交给他过目。那将领看后，面色凝重，问吴大夫：“若再有鼠疫交由你治疗，可能保证活者七成？”

三人都想起在牛家寨那糟糕透顶的经历，互视一眼，吴大夫回道：“只能保证新染病者活七成，而且还得您保证，一切防疫抗疫措施都得听我们指挥，外人不得乱加干涉，中途也不得更换医者。”

那将领略微思考了一下，一口应下：“可。还有吗？若有一次性提完，我不喜人讨价还价。”

三人想了下，还是吴大夫开口，问可否给他一个时辰，他想去惠民堂看望一下他师傅赵提领。另外，他的徒儿需每日服药，请保证他徒儿药材的供给。

那将领拿过梅襄吃的当归四逆汤看了一眼，没有什么贵重药材，也答应下来，问下属：“之前那个大夫可是姓赵？”下属忙道是。那将领冲吴大夫道：“不必去看了，他已经死了。”

三人都大吃一惊，死了？一个月前吴大夫才收到赵大夫的回信，写着一别多年，期待师徒早日相见，怎么就死了？吴大夫忙问什么情况，那将领没有说话，看了下属一眼，下属忙代他回答：“赵提领昨天早上死于营中，死前七窍流血，不知染的什么病。”

这将领特地派人请他们来，想来营中定是发生了瘟疫，赵提领没准是死于瘟疫，吴大夫提出最后一条要求：若他师傅死于瘟疫，请军中按战死给赵提领家属发放抚恤金。

那将领也没废话，点点头。三人退出房间，方觉压力小了点。梅襄第一次体验到杀气是个怎么回事，那将领浑身散发出的气息，相当地令人胆寒。

三人到客栈外时，那领头之人已经备好马车、包子茶水，三人带上细软，在士兵护送下，边吃边去惠民医馆。他们还没吃午饭，就这样凑合着吃吧，省时间。

那些士兵说是护送，可和监视也相差无几，也许是怕他们跑了吧。

梅襄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窗外的潼关城，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也是一座重要的关口，比三个遂丘还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富人仍在吃喝玩乐，有乐声、歌唱声、嘻笑声从街旁的酒楼茶肆传出，忽略街角那一片片冻得瑟瑟发抖的乞丐、个别人家撒出的纸钱，仿佛这里仍是太平盛世。

惠民堂不算远，一刻钟便到了。也是前店后坊的设置，店里入门便是一筐未切片的药材，然后是药厨、诊桌什么的，和遂丘的惠民医馆相似，只是大一点。赵提领没有儿子，妻子也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守寡的女儿，叫赵葙，青葙子的葙，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穿着一身孝服，在为丈夫守孝。她有一个四五岁的儿子，丈夫原是军中一小将，去年被乱军杀死，她便成了寡妇，带着孩子住在娘家。

多年未见，赵葙看到吴大夫，一时竟没认出来。后来梅襄听赵葙说起吴大夫年轻时，方知吴大夫也曾是一俊俏儿郎。看看现在的吴大夫，面色微黑、两鬓如霜、眼角皱纹已起，一脸的沧桑，梅襄默叹一声：哎，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听吴大夫提起赵提领，赵葙这才知道父亲已死，顿时泪如雨下，哽噎道：“父亲前天说他最近忙，暂时不回家过夜，我还想着他若今天再不回，我明天就去军中看看，没想到，没想到……”正说着，院外响起敲门声，有士兵来报告赵提领的死讯。不知是军中办事效率低下，还是死亡人数太多，以至于到这时才把死讯送到。

吴大夫阻止赵葙前去认领尸体，他去，如果军中真是爆发瘟疫，尸体需要火化，不能让家属拉走土葬，这样有再传染给家属的风险。

三人没有再多停留，立即回客栈取行礼，火速赶往军营。

三人被送到潼关城外城，军队驻扎之处，来到军营西边的伤兵营，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三人穿戴好防护衣物，吴大夫随士兵去另一处认领赵提领的尸身，梅襄和葛大夫去查看伤患情况。

几个密闭的营帐中，伤患躺得满满当当，可能有近一百人，没有大夫，只有几个民夫在照料，原来城中的大夫听闻军中也可能有瘟疫，就都跑了。废话，城外牛家寨那瘟疫如此凶猛，军爷又动不动就要砍头，换谁谁不跑。也就梅襄他们傻，逆流而上。喔，傻的还有一个赵提领。

军人比一般农民身体要好一点，所以很多染病之人还有力气喊叫，但军营禁止喧哗，因此整个营区，压抑的痛苦低吟之声不断，还有些人出现谵妄症状，说着胡话，或手脚乱摸乱抓，如见鬼魅，看得人头皮发麻。梅襄和葛大夫随便抽查了几个，很快确定，就是鼠疫，腺鼠疫，个别人，败血鼠疫，还有一个咳嗽喘息不断，吓得二人赶紧抓一块布巾给他包住口鼻，乖乖的，可不能是肺鼠疫！

确诊后，二人立即把随身携带的清单填上数目，通知帐外听候差遣的士兵，着一队人立即去准备，要快，越快越好。其他人，一个去报告上级，按防疫手册指示，全军做好防护，展开排查，有发热的都挑出来，确诊瘟疫的送伤兵营，其他疾患另送一处；身上有跳蚤咬伤的单独一处，隔离观察九天。剩下的士兵、民夫初步筛查后，跟他们学怎样保护自己，然后开帐门通风透气、硫磺粉驱蚤、给患者按症状分类，辨证处方抓药煎药……

后半夜的时候，吴大夫终于回来，一起处理病患。那位死去的赵大夫就是赵提领，是鼠疫，败血鼠疫，吴大夫检查了赵大夫的双手，手上有创口，可能是被病人的脓血感染了吧。如果不是败血鼠疫，赵提领也许能撑到他们到来，没准能保住性命。但这世上，没有如果。军营中其他尸体有些是士兵的，有些是民夫的，也都是患鼠疫而死，吴大夫阻止士兵继续拉到郊外土埋，要求他们立即焚化。那些已经土埋的，只好交待军中管事这几天组织人挖出火化，不然此地鼠疫肯定会再来一次。

等给最后一个病人喝完药，已经到第二天傍晚。然后再查看新筛出的三十多个发热或身上虫咬之处红肿热痛的病人，又一轮诊病、分类、施药，等这轮再忙完，天都亮了，他们三个，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三人轮流休息一会，按之前的习惯，吴大夫从午时上到子时，葛大夫从子时上到午时，梅襄则从天亮上到天黑，这样两个大人每天夜里都能睡一会儿。梅襄还是个小孩，正在长身体，老熬夜影响发育——虽然她这大半并没有长个。而且梅襄整个白天值守，也方便向他们两位交代病人情况，顺带，三人互相交流意见，调整药方，以期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

军中人数众多，好在为防瘟疫，一向对水源、饮食、厕所管理严格，这点倒多少省点事。

在吴大夫他们的措施下，军中人人蒙面，全营大晒床褥，集体打扫卫生、灭鼠灭蚤，军中新染鼠疫之人渐少。除了前三天死了近五十人，之后每日死亡的人数渐渐减少，军心渐稳。之前在客栈召见他们那位将领，也就是这里的统帅，孙将军，甚感欣慰，着人告知他们，待疫情结束后，有重赏。

三人还没等到重赏，却等来军中新感之人突增，且是他们最怕的败血鼠疫和肺鼠疫，三人大感意外，那几士兵没有接触过患疫之人，身上也无跳蚤咬伤，营中更未出现过肺鼠疫，他们是怎么感染上的？

刚开始那几人死活不说，吴大夫威胁他们：“若不说实话就不给你们治疗，患了鼠疫，之前没有我们治疗，都是什么下场，想必你们也很清楚，你们看着办。”说完真的把那几个士兵单独隔离在营西一处帐篷，没再遣人去管。

他们要赶着组织人把这几人的床褥衣物都烧了，尤其是肺鼠疫的那两个，要重新把防疫措施再做一遍，要再检查一遍同他们有过接触的士兵……因为这几个人，他们的抗疫几乎前功尽弃，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又不是圣母。

其实，以他们现在的水平，即便管，也多半没用，败血鼠疫和肺鼠疫，他们没有见过几个，更没有经验，目前还没救活过一个。提到这个，梅襄又开始怀念四环素、链霉素，若这个时代有这些，病人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又过一个时辰，那几个士兵有一个开始口、鼻、双眼、双耳流血不止，也就是七窍流血，越流越多，黑色的血液把口罩都打湿了，甚是恐怖，吓得其他几个赶紧喊人，连说他们招，他们招。等吴大夫他们进去时，那个士兵已经断气，其他几个七嘴八舌地一通交待，原来他们染疫是因为穿了死人的衣服，死去士兵的衣服。吴大夫疑惑不已： “那些死去的士兵不是都已经烧了吗？你们哪里找的死人？”

“郊外乱葬岗，那些死的同袍并没有都烧掉，有些被偷偷运到了乱葬岗，我就是负责搬运的。”

“所以你扒了那些同袍的衣服自己穿？”

“我看那些衣服还很新，质量很好，我都买不起，所以，所以就忍不住扒下来自己穿了。”

葛大夫气得臭骂他们：“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们贪这点小便宜，自己的命就要贪没了！”那几人忙扣头不已，求他们救命。

梅襄仍有疑惑：“你们为何不遵从命令全部烧掉，留那些尸身做何用？”

这一问，又问出城中那些富户豪强冒领军功的事。原来前段时间孙将军为激励士气，给患病而死的军人也算战死，他们的家属可享受抚恤、田产减赋。没想到孙将军一片好意，却被人利用，扒下那些死者衣服，穿到死亡的流民、乞丐身上，说是自己名下的佃户，借此少交粮税。

这真是气得人肝疼，待吴大夫他们将此事上报给孙将军后，孙将军也气得当场劈断一张桌子。

之后，全军死亡患者尸体焚烧，有专人看守，每次两个不同将领手下的人，烧完各自签名确认。如此，才终于杜绝有人偷尸体。郊外乱葬岗，也被彻底焚烧个遍。

那几个新感的士兵，吴大夫他们使劲全力，仍未能救回一个。好在军中未再见新感之人。

又过半个月，梅襄他们入军营已经快一个月，农历二月下旬，军中疫情才算彻底控制住，染病士兵渐恢复正常饮食。孙将军大手一挥，很爽快地给他们这次的诊疗总结上盖上大印。

但未过两天，孙将军却通知手下，紧急出发，去解京城之围。原来他已接连收到皇上好几次口喻，让他赶紧带兵去解围，有乱民在围攻京城。可孙将军这边因为豪强吞并屯田、偷税漏税，迟迟凑不齐军费，而军中又爆发瘟疫，想去解围也有心无力。拖到这天，无法再拖，孙将军只能舍弃那些未恢复的士兵，连夜拔营。

梅襄他们看到，也连夜收拾东西，骑上毛驴，连夜出逃。为啥出逃？因为他们上报孙将军那些豪强冒领军功后，孙将军带人去丈量田地，核查赋税，那些豪强又买通人手把官府的账册烧了，孙将军火冒三丈，砍了几个带头之人，这才凑齐军费。这几个豪强被杀了，但他们的家人还在，那些人不能拿孙将军怎么样，还不能拿他们几个小大夫怎么样吗！孙将军一走，梅襄他们的保护伞就没了，不走等着被弄死呀。

几人驴不停蹄，一口气跑到故县，接上已经早一步到达故县的赵葙和她儿子，折向往南，踏上回遂丘的路程。

原来在听到孙将军杀了几个豪强后，吴大夫就已悄悄交代来营中探望的赵葙，此地不宜久留，城中恐会爆发瘟疫，即便不爆发瘟疫，乱军也可能打过来，还是不安全，让她找一可靠之人，先护送她们母子俩到故县，故县县令能帮着照顾一二，他们不久也会去故县，到时大家一起回遂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