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吴大夫

       想到即将要见到传闻中的温病学大佬，梅襄又紧张又期待。林深和林大夫也挺期待的，想见识一下传闻中的太医长什么样。可在大佬到来前，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这天梅襄在看诊，看完一个奶奶，接着是一个大爷，一身书生气，却穿着破旧的土黄色粗布棉衣，瘦瘦的，脸色有点黑、也有些黄，但看着还算精神。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落迫的书生，梅襄没有多想，像往常一样问诊：“大爷您哪里不舒服？多久了？”

       大爷说肚子疼。梅襄让大爷指指位置，大爷指指上腹部，剑突下。

      “大爷，您肚子都是什么时候会痛，有没有什么规律、什么情况下会加重、什么情况下会减轻？”

       大爷讲：“饿的时候痛、晚上睡觉前也会痛，喝点热水、吃点东西后会缓解。”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不像一般患者，要么东拉西扯说不到点子上，要么唠唠叨叨陈年旧事说个没完，让人问诊问得很累，得想办法才能从患者口中获取有用信息。

      “还有别的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比如反酸、嗳气、便秘、拉肚子之类的。”

       “还有点口中泛酸，其他，没有了。”

        梅襄请大爷躺在检查床上，蜷起腿，在大爷腹部按诊一番，上腹部有点压痛，其他没特殊。然后请大爷坐回诊桌，察舌按脉，右关脉弦细，余无异常。梅襄遂问大爷：“大爷，您是不是经常三餐不定时，饥饱不均？”大爷点头。

        梅襄叮嘱大爷三餐要按时吃，规律作息，饮食宜清淡易消化，忌生冷、油腻、煎炸、辛辣之食，与家人吃饭最好分开碗筷。然后给大爷开了一副六君子汤加蒲公英、白及、香附子、枳壳、厚朴、白芍、延胡索之类的惠民堂有的药，以期健脾益气、理气止痛之功。交代大爷先吃三副，观察效果，效果好可以再吃三副，效果不好，过来换处方。

        大爷看到梅襄写的处方后脸色有点微妙，梅襄看看自己的毛笔字，脸上一热：哎，她也有点嫌弃，清秀是清秀，但软趴趴的，还有点缺胳膊少腿，像画画似的。幸好戴着口罩，别人看不到她脸色。

        大爷也没多说什么，道声多谢，拿着方子去抓药，之后梅襄就没注意了，又有新的病人来。

        又过两天，为期一个月的义诊即将结束，但还没有吴大夫到的消息，梅襄有些着急，也有些担心，怕吴大夫路上出意外，正计划待休沐去找贺琦，谁知贺琦找上门来。这天贺琦一身石青色交领衣袍，进医馆时，仿佛把春天也带进医馆来了。贺琦笑着道吴大夫到了，他过来带梅襄过去拜见。

        但梅襄觉得，贺琦的笑有点不对劲，他似乎有点开心得过头了点，便问贺琦：“二公子，什么事这么开心？”

       “梁道长的好友也快到了，我开心嘛！”

       “真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

        梅襄将信将疑，可也问不出什么，那就当他说的都是真的吧。

        这天病人不多，林深自告奋勇陪同，说要给梅襄壮胆，三人遂一起离去。

        贺琦带二人来到城东一户高门大院前，院子大门朝南，门楼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两个大字“贺府”。有仆人看到他们，忙打开侧门，向门内兴奋地高喊“二公子回来啦”，随即听到里面一声回应：“知道啦！”接着是蹭蹭蹭渐渐远去的跑步声。

        贺琦笑着敲了一下那人脑袋：“知道你们喜欢我，但也不用这么兴奋，小心吓到我的朋友！”

        那仆人一缩头：“小的这不是太高兴了嘛，老太太刚在到处找您呢！”

       贺琦边带二人进门边回仆人： “你帮我跟老太太讲，我先带朋友去趟西跨院，等下忙完就去见她老人家。”说完左转，一路往西而去。

       贺家是大户人家，但并不是梅襄在现代电视剧中看到的那样，现代人拍的古装剧，大户人家的院子好像特别大，不知道哪里是院墙，哪里是尽头，房屋和游廊仿佛永远都都走不完。贺家没那么大，也不是四合院形式，一进门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条青砖路，路尽头是正屋，两边是东西厢房，东西厢房后面又有两排座北朝南的房子，房屋之间有青砖路相通，路旁栽着矮矮的四季常青的冬青树篱，院墙脚上载着竹子、月季、迎春、葡萄等花木，花坛里载着桃李、木槿等，有院墙挡着寒风，花草比外面更绿一些，一路可见迎春花、桃花、杏花、海棠在春日的暖阳下，朵朵开放，杨柳绿如丝绦，月季抽出新枝，葡萄藤伸出一片片小巴掌，满是春意，这是一个非常干净漂亮的院子。主路比较宽，主路两边的房屋都是二层楼房，西厢房后的两栋房子也是二层楼房，东厢房后的则是单层，每栋房屋有四五间宽，青瓦青墙，青黑色的屋脊、红漆的门窗、黑色的柱子，看着比较庄重。

        一路遇到好几个匆匆忙忙的仆人，男仆着青蓝色短衫，女仆着藕色衣裤，淡青比甲。见到贺琦，都笑呵呵地道一声：“二公子回来啦！”贺琦也笑着回应：“是啊，回来啦！”似乎很受仆人们的爱戴。      

        吴大夫住在西厢房西边的西一栋，西一栋的东厢房。西一栋和西二栋之间有一片空地，有几个穿锦戴纱的小孩在那嘻嘻哈哈地玩沙包，玩得鼻尖沁出汗来。旁边有仆人看着。小孩子们远远看到贺琦，纷纷笑着喊道：“二哥哥/叔叔回来啦，陪我们一起玩沙包吧？哎，你后面是哪家小孩？能不能跟我们一起玩？”

        贺琦笑着摇摇头：“我们还有事情，等下陪你们玩。”

        马上就要见到大神，梅襄越来越紧张，林深看到，握住她攥着的手，悄悄问她：“你教过我一句诗，近乡情更怯，这句诗现在能不能用在你身上？”

        梅襄被林深这么一问，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点点头：“嗯，也可以这么用。”

        说着，三人已经来到西一栋的东厢房，窗户开着，没有人，这时却听到西边墙角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孩子，你小心点，不要摔下来。”这声音，梅襄似乎听过。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西边墙角处栽着三五棵紫玉兰，玉兰还未开，满树的花骨朵。在一棵大紫玉兰树上，一个半大的孩子脖子里挎个篮子，正踩着梯子在采玉兰花苞，也就是中药辛夷。树下一个瘦瘦的、穿着黛蓝色棉袍的大爷正背对着他们指挥着孩子采中药。大爷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梅襄吓一跳，这不是那天来看腹痛的大爷，赶紧揉揉眼睛，再看看，还是那个大爷，只是今天土黄色旧衣换了黛蓝色新衣，衣服不同而已，人也看着更精神点。梅襄有点明白过来，合着吴大夫早就到了，却打着看病的名义去医馆考察她。

        吴大夫看梅襄恍然大悟的样子，向梅襄笑道：“认出我来啦！”吴大夫的笑容很是和蔼可亲。

        梅襄忙向吴大夫做个揖行礼：“嗯，嗯，认出来啦！吴大夫您好！我那天班门弄斧了，惭愧惭愧！”

        吴大夫扶着那个孩子下梯子，取过篮子，告诉他暂时不采药了，让他去忙自己的。那孩子给吴大夫做个揖便跑了。

        三人这时也走到玉兰树下。贺琦看看玉兰树，开玩笑道：”还好，还好，吴大夫您没把花摘秃了。“

        吴大夫也笑了：“放心吧，我让人掰的都是长得不太好的花苞，我哪敢把县老爷的花树给摘秃了。以后在此行医还要你贺二公子多照顾呢。”

        贺琦见吴大夫客气上了，忙道：“吴大夫您客气了，您一来就把我奶奶的咳嗽给治好了，您就是我家的贵客，你把我家的玉兰全都摘秃了也没人会生气的！”

        吴大夫提着篮子笑着引着几人往房间走去：“好了，别吹我了。”说完问梅襄：“你叫梅襄对吧？今年十一岁？”

        梅襄忙应道：“是。”

      “你的医术都是从林大夫那里学来的吗？”

     “不全是。还有很多是从他处学来的。”

       “你之前还拜过师傅？”

       “啊？不是。我的老师们，有点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大学那么多老师，还有工作后的上级，这真的不好说啊，自己学得那么杂，吴大夫日后肯定能看出并非师出一人的吧，谎还是别扯了。

        吴大夫听到梅襄的话有点惊讶。贺琦知道怎么回事，平静地笑了一下。林深只当是梅襄在仙府见到的神仙多，也没多意外。于是便显得吴大夫有点格格不入。

        吴大夫没再纠结，看向林深：“这位是？”

       “我师兄，林深，双木林，水深水浅的深。今年十二岁。”林深也给吴大夫做个揖行礼。

        吴大夫点点头，几人已到东厢房门外，吴大夫打开房门，请几人进去落座，有仆人过来摆上青瓷茶杯，倒上茶水，然后走到门外候着。梅襄心道，县老爷家的仆人真懂规矩。

        这是间宽敞又亮堂的房子，墙面抹着白石灰，比农村黄泥抹的墙面整洁、亮堂多了。房间家具也都相对比较新，多漆着红漆，泛着柔和的光泽，可见打磨得很光滑。

        吴大夫饮一口热茶，向梅襄道：“你的方子我吃了，效果不错。”

        梅襄听到，松了口气：“有效果就好，有效果就好！”

       但吴大夫接下来的话又让梅襄有点头疼：“你治疗腹痛，为何加入蒲公英、白芨，这两个药在此方中是什么功用？”她该怎样解释十二指肠溃疡、幽门螺杆菌这两个词，又怎样解释蒲公英有抑制幽门螺杆菌的功效。

        梅襄想了想，向吴大夫解释道：“我们的肠胃，像我们的口腔一样，也会长溃疡。人太紧张或饥饱无时，胃脘部或鸠尾穴附近出现有规律的疼痛，伴有反酸、嗳气，有可能是胃肠长溃疡了。而且，这个溃疡和一种很小很小的东西有关，蒲公英能阻止这个小东西继续作乱，白芨生肌敛疮，可以促进溃疡愈合。 ”

         梅襄讲完，面前三人神色各异：贺琦半懂不懂，他知道胃溃疡，知道导致溃疡的是个什么菌感染，所以梅襄的话他大概听出来在解释什么了，但是，鸠尾穴在哪里？敛疮又是个啥意思？林深则是一脸膜拜，原来还有这样的疾病，还可以这样治疗，又长见识了，梅襄在神仙那里学到的东西真多！而吴大夫，再一次出现惊讶的表情，再次与其他两人格格不入。吴大夫从没听说过胃肠里还能有溃疡这种说法，更不要说那奇奇怪怪的治疗方案。

       贺琦见状，起身离开：“你们继续聊，我个医学盲就不在这听了，反正听也听不懂。林深，你也跟我走吧，刚不是有人请你玩沙包嘛，来，走吧，走吧！”说完不由林深发表意见，就把林深也拉走了。林深本不想走，他还想多听点长见识呢，奈何贺琦人高力气大，他一个小孩，扭不过。同样被拉走的还有门外候着的仆人。

      梅襄见那俩人都走了，压力小了些：“吴大夫，您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东西很奇怪？”

       吴大夫点点头：“闻所未闻。”

       “吴大夫，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梅襄试探地问。

        “你讲。”吴大夫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梅襄放下心来。

        “贺琦派人去请您时，有没有说过这么一句歌诀：达原草果槟厚朴，知母黄芩芍甘佐？”

         吴大夫点点头。

         “请问您怎么看这句歌诀？”

         “我不知这个方是何人所创，但是这个方相当地精妙。当听到这个歌诀时，我正在治疗一家得了瘟疫的患者，他们都表现为高热、呕吐、纳差、精神萎靡、舌苔厚腻如霜、颈项包块凸起。我之前拟方是厚朴、枳壳、黄芩、知母、赤芍、生甘草、藿香、青蒿，有效果，但效果不是多理想。听到这个歌诀后，我豁然开朗，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就通了，于是去掉藿香、枳壳，加上草果、槟榔，患者很快烧退，胃口好转，病情也渐渐好转。你能告诉我这个方子是何人所创吗？我要去感谢他！“

        梅襄心道：吴大夫，这个方子就是你自己所创，只是在你治疗鼠疫的过程中，因为我这个乱入者，所以这个方提前面世了而已。但梅襄没有急着说，她想多验证一点，看看这个吴大夫是不是那个吴大夫。于是梅襄说道：”吴大夫，等下我们再说这个方子出自何人。我能不能再问您一个问题？“

        吴大夫再次点点头：“你但问无妨，我知道的都会一一告知。”

      “请问吴大夫，您对瘟疫的看法。瘟疫是伤寒吗？”

       吴大夫摇摇头：“以我多年的行医经验，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瘟疫不是伤寒。伤寒是寒邪致病，但瘟疫不像，瘟疫自有它的特性。我感觉，六气之外，似乎还有一种能致病的东西，但是我现在经验有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梅襄放心了，此吴大夫就是彼吴大夫。于是梅襄走到窗边，很肯定地告诉吴大夫：“那个六气之外，还能致病的东西，是疠气，疫疠之气，《内经》言“厉大至，民善暴死。”说的也是这种东西。”说完，梅襄看看目瞪口呆的吴大夫，爬到凳子上，半关窗户，请吴大夫上前观看，看那阳光下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我们的世界，还有一些很小很小的活物，它们肉眼看不到，但是却可以繁殖，进入人体后可以使人生病。而且这种活物，还有很多种，每一种所导致的疾病都不同，但也有共性，那就是多急性起病，以发热为主，会人传人，会流行。吴大夫，那个方子叫达原饮，开达膜原，辟秽化浊，那是你创的方子！疠气，这个名字，也是你给它起的！“

        梅襄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才算完成了一小部分，她轻松了好多。她不担心吴大夫会伤害自己，看吴大夫对待她、对待那个帮忙采玉兰花仆人的态度，她可以肯定，吴大夫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而刚才的那番谈话，还有吴大夫愿意喝她的药，可以确定，吴大夫是一个非常有想法、敢于创新的勇敢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卑鄙的人。如果以后，人心变了，那么，她也认了，本来她就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多少留恋，大不了，死了算了。所以，梅襄赌了一把，她赌吴大夫是值得她坦诚相待的人。

         不出意外，吴大夫被梅襄一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吴大夫才张了张口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