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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楚乔传之愿得一人心

三月末的燕北还有些冷。即使有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绿意,空气里更多弥漫的还是冬季残留的寒冷。路两边是冻死的植物,半黄半青的叶子不洁净地粘在道上,搭配被大片裸露的土地,颇有萧索的味道。

楚乔独自一人牵着马沿着官道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寒山盟的谍者以及两个背着行李的侍从。少女的步伐并不很快,却很坚定。燕洵静静地站在城墙上——这是燕北边境最后一座城池。站在这里远望,视线所及已不是燕北的疆土。穿过这片荒原就是青海的大地。

天地苍茫,恍然间燕洵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上元雪夜。他与楚乔在郊外的雪地里偶遇。看出她逃跑的意图,他有意与她同行,却被有礼地拒绝了。那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走远的。

“燕世子,你我本非同路之人,能相伴而行一段路途已是缘分。星儿感谢您的帮助,但请您不要再纠缠过多。”

燕洵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她渐行渐远,她白衣的背影如同巨大的影子。沉重的透不过气来。

在燕洵几乎要看不到她的位置,楚乔好像微微侧过脸。只是距离太远,他无法看清这似有似无的一眼是怨念还是感念。她白皙的背影是那个早晨留给城墙上的人最后的影像。

燕洵裹了裹披风,一步一步从城墙上走下去。这座城的风沙很大,短暂的晕眩里他突然想起曾有人告诉过他:

“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谁也掌握不了她。”

或许是吧……最后的结果,往往在开始便已注定。

千丈湖一役,他赢了他也失去了她。

十日后。

一望无际的草原终于有了尽头。薄雾之中隐隐有朦胧的城市砖瓦的轮廓。人类独有的生机似乎告诉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走过孤寂的荒漠与草原之后,蕴藏着新的希望。

楚乔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现一丝欢愉的神情。她抬眼望着这传说中的自由之地,轻轻抚着残虹剑。

“宇文玥……”她喃喃低语,“这是我想要的世界……你看,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城墙上一个黑色劲装的少年遥遥看着少女白色的影子,匆匆写下:

已到。平安。殿下勿念。

“姑娘这些天走访了我于阖、邓至、洮阳等边界城市,像是特意避开了青唐一类的繁华要地。她于前日到达了海东。燕帝派来跟着姑娘一起来的那几个已经扣押在邓至县衙了。据他们交代,燕北乌道崖先生联合说动了首领巴扎,在彦淖尔进行自主生产运动,打破了制衡局面。燕北粮库空缺不小,燕帝震怒。姑娘想要保全大同,一定会答应一些条件。”

“吾王……要不要让十七十九他们留意一下海东粮仓?”黑衣护卫禀报良久也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抬起头,提高了些声音。

青海王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行行文字从手底下倾泻,一点也没影响到批阅的速度。他英气的眉头微微皱起,很明显是在思考。许久,他有些倦怠地搁下笔,抑制不住地低咳了一阵,抬眼的时候唇畔已带了些许血色,“不必……让他们几个小心跟着便是。不要影响她要做的事。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禀报上来。”

“公子……”年轻的护卫有些不忍地看着他,嗫嚅道:“属下想提醒您的是,姑娘现在并不知道青海的底细,实在很难保证会不会……”

“她不会。也不可能毁掉青海。”青海王缓过一口气,苍白的脸颊衬得眼眸尤为明亮,“即便她不知道,她也不会。”他偏过脸一下下挑着烛芯,火光一明一暗跳动着,掩映他眸光里别样的情绪,“十一,你不了解。她是很固执的傻子……她坚持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改变。燕帝不行,大同会也不行。”

“她要不是逼得没有办法不会来到青海的。大同是她最后的希望,我不可能断绝她的希望……十一,照着做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似乎有些累了。年轻的护卫默然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七哥说的没错,您什么时候都会相信她的。

海东粮仓已经近在咫尺,少女却突然停下了。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门口的侍卫看见了她。领头的军士派了一个小兵跑过来,“姑娘?”他有些警惕地看着楚乔一身劲装的样子,“这么晚跑过来,请问……你是家里没有粮了吗?”

楚乔失笑。这孩子真是可爱的可以。她本来以为这小兵会直接过来拿下她,结果他看了自己这半天,就问出这么一句话?

自己打扮成这样像缺粮的人吗?明明像是抢粮的人。

她收起笑,越过傻傻盯着她的小兵,直接走向大门口首领模样的人。旁边守卫在火把下看清了她腰间的匕首和手里的剑想冲过来阻止,顷刻间就被放倒了。

“烦劳大人。我想见你们粮仓最高首领。你也看到了。你这里的几个人根本拦不住我。所以还希望您可以配合。”

周围的军士听见动静都围过来。那统领看着少女未出鞘的佩剑和地上躺着起不来的几个人,“通报一下自然可以。”他低低对着周围将士说了几句,“不知道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举起手里的残虹剑,轻轻笑了一声,扔到统领脚下,“拿着这个。麻烦告诉你们大人。来者是燕北楚乔。”

“她说她是谁?!”正在安排分粮事宜的庚大夫陈阵猛地抬起头,“你再重复一遍。”

门口的首领有些犹豫,说实话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门口的少女是名震西蒙的燕北楚乔将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残虹剑递过去,“她说她是燕北的楚乔。”属下已经调了好几个小队来看着她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大人,我以前听说过这个人,当年她自己守住了红川城,在燕北威信很高。好像……现在是燕北的准燕王妃。如果她真是楚乔,我们要不要告诉殿下?”

陈阵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定定看着残虹剑,喃喃低语,“她果真是来了……不过为什么要主动见我?”他展开一张纸正欲提笔写字,“你做的很好。你先去安顿好她,也别让你手下那些人冒犯到她。我马上下去。对了你刚刚说她是谁?准燕王妃?”陈阵神色复杂地笑了一声,“以后别这么说了。再让我听见我罚你半年俸禄。”

“哦,属下知道了……您认识她?”首领有点郁闷地问过去。半年俸禄?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何止是认识……”陈阵苦笑。他曾是殿下安排在燕北的谍者。后来跟着一起去了卧龙山,又帮助殿下巩固在青海的政权。楚乔这个名字……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陈阵想起半月前他去西海郡汇报的时候青海王苍白的脸色,轻轻自语:“姑娘,但愿这次你……”

话语飘散在空气里,他摇摇头。他们的事情,没有人能看清最终会是怎样。

“殿下,陈阵传信来说姑娘自己去海东粮仓找他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青海王似有似无地笑了笑。

这个丫头,做什么事情都出乎常理。

青海。海东粮仓。庚大夫主帐内。

“我是海东粮仓的庚大夫。不知道楚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如果是为了两国的战事,那么……”

“陈将军何必这样客套。战事的决断不是我楚乔一个人说了算的。燕王殿下派来的人已经让我打发走了。所以我这次冒昧来访,代表的不是燕北的立场。”楚乔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继续,“再说,从我到青海的第一天起青海王殿下就知道了吧?这几天一直有人跟着我。所以就算我不来找您,排石很快我也会被押到这里来。”

“……”陈阵局促地端起茶盏,他没想到楚乔竟然都知道。他有意避开少女明亮的眼睛,呷了一口茶,“既然楚将军知道,那么我也没必要掩盖。您到青海的日子我们的确知道。有人跟着你也是为了……了解您的行程。但是我们并没有采取别的行动。”

楚乔皱着眉看着他似乎努力想解释什么的样子,“我是敌国来的,你们要采取什么行动不也正常吗。”她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明日子时前,请大人撤出粮仓全部守军。等到子时三刻,燕北黑鹰军三千士兵会进驻海东。”

“燕北谈和这么大阵仗?既然来了,为何不与我军有正面交际?”陈阵有些好笑,“将军怕不是要我把粮仓完整让给燕北军?”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若听完之后您仍觉不妥,楚乔任您处置。”少女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平静,“燕王殿下生性多疑。海东是青海的战略要地。如果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守卫,他必会起疑不敢妄动……这一年他一直试图了解青海的底细,但是没有多少收获。”

“燕王是个很谨慎的人。这样的情况下,他不会轻举妄动。”

楚乔取出一幅地图,纤细的手指画过粮仓北面的树林:“这里有一片丘陵。燕北军会从附近的官道上经过。青海王殿下既然知道我的行程,在海东的防守上一定会有所准备。如果您担心燕北军会伤到百姓或者盗走粮食,可于子时前率部埋伏在此。”

陈阵放下茶盏,表情有些闪烁不定,“据我所知将军是首次涉足我青海疆域,且对我青海了解甚少。如今燕北与青海局势扑朔迷离,您这样坦诚地告诉我贵军的计划,就不怕我们提前埋伏,让燕北军有来无回吗?”

“这样轻率的信任和决定,您就不怕会置贵部于险境吗?”

“在下听过将军的盛名。知道您并不是鲁莽冒进之流。所以,您给出的情报,抱歉我不能确定它的真实性。”

“而且……您为什么会相信,殿下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陈阵连问几句,身体向前探了探,想从少女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一毫的猜测和判断。

手里刚刚收到的字条灼得他手心发烫。如果不是有明确的命令,他是真的很想告诉她。

楚乔眯起了眼睛。对青海王无端的信任?大概是因为他的三大条陈吧。

“永远不要轻信你的敌人。除非你有他的软肋……”

“除非他值得信任。”

少女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悲伤,她静静看着陈阵,“如果青海王殿下想采取什么行动,我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与您谈这些;如果殿下有吞并燕北之心,三月前就是最好的机会。”

“而且。我并没有什么都告诉您。”

“择一而言,我想您知道风云令于我楚乔的关系。就算您没有遵守约定,江湖谍者的势力也足够帮助燕北撤军。”

楚乔言简意赅地说完,做了个开诚布公的手势。

陈阵笑了。“燕北的楚大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只是,大人这样的安排一定有自己想达成的目的。那么我们配合大人的计划,对我军有什么益处呢?”

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彦卓尔与青海交界。此次之后,燕北大同会的地位暂无威胁,我会说服乌道崖先生开放通商。如果百姓愿意,他们可以以自由劳动力的身份来到青海耕种。青海王慈悲济世,方圆百里百姓无不折服。现在贵国处于建设期,如果有充足的劳动力,青海会比现在走的更远。”

她其实是存了私心的。她知道燕洵一定不会任由彦卓尔壮大,如果放出去一部分劳力,彦卓尔就不足为惧。

青海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个好的归处。

而且这样的国度,即使她作为燕北的将军,也愿意看到它壮大。

“还有一份礼物,我会在离开青海前托人送给青海王。”

楚乔把母亲留给自己的小木珠放在案上,站起身来,“这是风云令的前主人洛河的随身物件,以此物可以号令江湖一半以上的谍者。具体燕北的布防和撤离的路线,我会在明日巳时呈递给您。”

“还请陈将军务必把此物交给青海王。”

“既然大人思虑周全,那么一切如您所愿……”陈阵拿起小木珠定定看着楚乔,犹豫许久还是说道:“如果有朝一日将军志不在燕北,可以来我青海……久住。”

楚乔神色复杂地笑笑,“有一天,或许……会吧。”

她执起残虹剑转身离开,纤瘦的的影子被火光放大投在墙上,留下孤独坚定的剪影。

陈阵掩住窗户,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被关在房里。

“但愿青海能等的到那一天。”

手里一直攥着的字条被汗水浸湿,墨水晕开的颜色依旧单调冰冷,传递最残酷无情的讯息。

“殿下病重。若有不测,忧事莫禀。”

一切都是出乎寻常的顺利。整个海东城秩序有条不紊。楚乔给他们的令牌很轻易就解决了进城时的检查。路过的巡逻兵看见他们也丝毫没有露出警惕的神色,好像秦勋一行只是青海一支普通的军队。

子时,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沉睡。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等等。最普遍的还是古朴的长满青苔的平民院落的院墙。房屋的布局极其规整,俨然有序。偶有风卷起商铺门口的酒旗,给夜晚带来跃动的美感。

非年非节,这里家家户户门口却挂着大大的灯笼。青海的夜是冷的,可是那些灯火分明又是暖的。太冷漠的城镇让人寂寞,比如长安。纵使华灯流光溢彩,终究每盏灯都是为自己而亮着。太过明媚的灯火只是为了迷蒙人的眼睛,让他们看不透这个城市真实的模样。她太美丽,太繁华,也有太多伪装。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海城……年轻的将士目光里掩不住兴奋。左顾右盼,能进入青海,等他回家以后可有的跟父母兄弟讲了!

年长一些的士兵表现的比新兵冷静的多,他们即使心里惊讶海东迥异于燕北的城市面貌,面上也不会过多流露出什么。他们更关注潜在的危险。

还有一部分人沉浸在万事顺利粮食到手然后受功领赏的憧憬里,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一队人心思各异,不知不觉穿过街区来到城郊。海东粮仓的灯火已经隐隐可见。

“统领,我们到了!”秦勋身边的副将语气激动,“楚大人没有骗我们!您看下一步应该……”他忍不住偷瞄秦勋的严肃冷漠的脸,语气里的兴奋终于了冷淡了下来。

“……我觉得不对……”秦勋揉揉太阳穴,他还是不相信楚乔独自一人就能把事情安排的这么顺利。他盯着门口的火光沉思良久,突然问斥候,“陛下是不是在离青海最近的城池里?”

“啊……是啊……”斥候有些摸不着头脑。

“现在离破晓还有多长时间。”

“不到三个时辰。”

“你,传信给殿下,就说……”秦勋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他看了看斥候斥候一脸不知所云的样子有些烦躁,“算了我自己拟。”说着抢过笔飞快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斥候,“如果陛下同意行动,就燃起三股狼烟;不然,则燃五股。鸽信传书,马上!”

随即他转过身对着副将,“传令下去,在陛下有明确指令之前,全军隐蔽,不可妄动。”

“可是统领……”副将有些为难,“楚大人说拂晓前我们必须离开,三百多里的距离,等陛下指令传回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就很少了……此次行动事关重大,若是陛下怪罪我等贻误时机,那……”

“你就这么急着立功请赏?我们一路过来这么多问题,你一点都没察觉?”秦勋斜睨着眼睛冷笑。

“属下愚钝,请统领明示。”

“楚乔是整个行动的策划,她只告诉我们何时撤离及撤离路线就离开了,而我们对于如何得到这个机会和海东附近的守卫情况却一无所知。甚至粮仓的地图都没有一份……还有,斥候来报说南大街有房屋走水——走水而已,偌大的海东城连个衙门都没有吗,竟要粮仓守军去救火?粮仓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怎么可能三个时辰无人把守?”

秦勋的语气越发凌厉,“还有,陛下派来跟着楚乔的人,既不在楚乔身边,也没有回去。他们去哪儿啦?”

“……是属下失察。”

望着近在咫尺却不能得手的海东粮仓,秦勋气的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燕北。

燕洵坐在主帐内捏紧青海的三百里加急战报,一遍遍看着,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周围的大臣也是一脸凝重,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生怕引火上身。

他细细推敲秦勋列举出来的疑点,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三个月前与青海那次短暂的交锋。

那日燕洵亲自坐镇,挥兵南下攻打美林关。美林关的新任领袖没什么军事才能,根本不是燕北军的对手。眼看就要破城,斥候却来报说燕北西南的多座城市受到了莫名军队的袭击。他们身手矫健,战斗彪悍,行事诡谲,似乎只是阻止了燕洵的进攻,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侵略。

不攻城掠地,不建立联系,不参加邻邦任何军事政治活动。

原来燕北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青海的消息,但是现在秦勋竟然传信来说,海东粮仓无人把守,整个城市没有任何有威胁的人或事。

青海王,他到底想干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燕洵依旧没有发出指令,他只是默默坐着,似乎变成了一座雕像。

终于,火云军统领李楠离开坐席跪在主座前:“陛下。属下想斗胆建议,您有什么指令可能要尽快传给秦将军了,不然……不管是转移粮食还是撤退,时间都来不及了。”

“陛下,属下觉得有诈,我们必须小心行事……毕竟派去与楚大人同行的人都没有消息……此时不一定是最好的时机。”另一位老将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

“你在说什么?”席间一个急性子的将领忍不住站了起来,“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任由它流失?陛下,兵不厌诈啊!”

李楠并不理会他,只直直盯着燕洵。他知道陛下心里一定有了决断。

“陛下!”那统领看燕洵依旧一言不发,忍不住也离席跪在前面,“彦卓尔首领迟迟不交粮,这样下去,我们的军需物资很快就会告急的!眼下楚大人既然有办法支开青海守军放秦将军进城,他们就一定能平安返回的!”

燕洵抬起眼睛看着他,眸光幽深。

那统领见有希望继续连忙向前挪了几步,“自两年前千丈湖一役后,我们斩杀了大魏最优秀的将领,而且元彻皇子也受牵连被贬到北疆,他们已没有实力与我们抗衡。若不是三个月前青海王的突袭,我燕北的铁骑已经踏平了大魏。陛下!”

“告诉秦勋……让他们撤军吧。”

“陛下三思!”这次是几个将军同时站了起来。

“闭嘴。”燕洵声音很低,帐里的众人却着实打了个冷战。“你说的这些,以为我不知道吗?”

燕洵一身黑袍,冷冷站起来,“七二五年,西夏王因为轻率冒进柔然导致全军覆灭。七六九年,我父亲,燕北老王爷,就是因为轻信了魏帝所谓的求救信号,燕北军被全歼红川北朔二十万军民被屠。”

他一步步迫近,抓住那统领的领口,周围人都不由得后退。

“你以为我们秦勋他们这么轻易就靠近海东粮仓是统治者一时疏忽?”

“你太轻敌了。他不是无智无谋的犬戎王,这里的主人是不到两年间一举扭转蛮荒之地的青海王。如果他们就这么进去,很有可能全军覆没。秦勋他们知道我燕北很多地方的布防,若是透露出去,这样的后果你们谁负担的起?”

事已至此,很多人脸上虽然还有异议,却都不敢再说话。

燕洵走到门口,想着这个似乎了解他心性的对手,突然觉得很累。

蓦地,他转过身来,盯着跪在地上吓得不知所措的那人,“还有。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要再提千丈湖一役。”

燕北的风凉,阿精见燕洵出来急忙给他披了件外衣。

他守在门口,对燕洵的决定已经了解。阿精看着燕洵眯着眼睛疲惫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问,“陛下,粮食运不过来,那大同会的罪……”

“免了吧……”燕洵一手扶额,帐内浑浊的空气把他的神经性头痛勾了出来。“阿楚做到了,但是停止行动的指令是我下的。罢了……若是我还是执意杀掉乌道崖,她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是。”

青海的日出比燕北要晚些。寅时二刻,三千人的部队借着黑夜的掩护离开了海东。通过城墙的时候很多人都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不管是不甘还是留恋,他们都必须离开了。

或是因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思,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城楼上一片逆光的暗影里站着的人。

少女漆黑的衣裙消瘦而死寂,楚乔看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避开了秦勋一众人的视线,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离开,然后又避开官道回到青海。

刚刚她收到影子发来的信号,乌先生的危机暂时解除。

大同平安,海东城粮食寸斗未少,她担心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现在,她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楚乔固定好飞爪,顺着绳子翻身跃下城楼,黑色的披风在夜色里翻飞,像是灵巧神秘的蝴蝶,又像是暗夜里的狸猫,步伐轻巧,行动轻盈,落地没有一丝声响。

天将明,来不及了……

她已经确定,现在没人跟着她。

这样很好,这样就不会没有有人能阻拦她。

楚乔勾起一抹很淡的微笑,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穿过平坦富饶的海东城,一路向西六十余里。如果可以不为海东的烟火气息停留,也不为距离最近的西海郡而雀跃,那么,你就会注意到这片土地。

青海有华夏最壮美的冰川,它的英武和美丽是需要时间和勇气去品味的。他们的外表只有拒人于千里的冰冷,魅力的内核隐藏在很深的内部。人世苦短,鲜少有人愿意耗费大量的精力去解读它。他们更喜欢长江黄河豪放奔涌的气势——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类的热爱和奉献。

冰雪无言,下自成溪。

如果溯起起源来,长江黄河都只是它的后辈。

终于到了。

楚乔解开马的缰绳和鞍座,轻轻捋捋它的毛发,然后独自一人进入这片广袤的冰川。

她沿着采药人走过的雪地一步步向山里靠近。周围的寒气越来越重,身体四肢渐渐变得不那么灵活。温度很低,可是楚乔身体里似乎藏了一团火。一冷一 热的冲击几乎让她有些稳不住步子了。

“我不能在这里停下……”

少女不断重复这句话,像是鼓舞自己的咒语。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到一片开阔的雪地。楚乔在背风的雪堆后面坐下来,调整气息闭上眼睛。

她在出发前几费周折才绕开燕洵的监视见到了被幽禁的乌先生。她记得自己是这样问他的:

“先生,如果我想把风云令交给另外一个人,您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吗?”

“我不是想违背母亲的心愿,只是,我发现有更好的人可以能帮助它更好地履行它的使命。”

“先生,既然我是风云令主,我就应该有支配它的权利。所以,希望您可以告诉我办法。”

乌先生答应了她。

西海郡。

名为十一的护卫看着自家主子苍白的侧脸,犹豫很久,还是继续汇报,“姑娘……在他们行动前就已经离开青海了。”

“……十七传信回来说粮仓一切无恙,。姑娘算的没错,燕帝多疑,燕北军一行没有任何行动就离开了我青海。现已出城一个多时辰了。”

青海王整个人倚在软榻上闭目休息,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映出淡淡的剪影。他听到这里忍不住掩唇呛咳几声睁开眼睛,“她确是走了吗……一定要让他们几个多加注意……如果她想甩开他们做什么……他们不一定留意的到……”

“是。”十一点头,见青海王呼出的血腥愈重,忍不住道,“换季殿下身体本就虚弱,现在事情解决,有什么事有六哥七哥盯着,您还是少劳神费力。”

“我知道。辛苦你了……”年轻的君主伸手拿起放冷了药汤将将饮下,呼吸慢慢转为轻浅,似乎进入浅眠。护卫神色凝重地掩门出来,正好与迎面过来的人撞了满怀。

“殿下怎么样了?”他看了看屋内,连忙拉过十一绕开门口。

“……最近燕北和大魏刀兵相向,战书谍报常常一天就有几十封,加上北部今年大旱粮食欠收的事情……殿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他一定会处理完政事才会休息……”十一眼眶发红,“青海寒气重,对殿下的身体状况不好。两年前他本来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一直没时间养着。前几日他出门的时候我扶他上马车,隔着好几层衣物我都能摸到骨头……医关说,若是再这样下去……”

他揉揉眼睛,“九哥你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人点头,从袖口取出一件谍报递给十一。

“……有人向着东部的冰川去了?你是说姑娘……?”十一瞪圆了眼睛。

“小点声!”九护卫一把捂住他的嘴,“情报并不确定,所以我们还需要继续派人考证。在这之前不要乱说话。”

“阿九,十一,你们过来一下。”户部尚书崔胜站在院口打着手势,“是燕北的军务。”

十一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下暗想:

“姑娘……真的走了吗?那陈阵大夫说的‘厚礼’是?”

他摇摇头大步跟上崔胜。

军事会议召开了很久。此次燕洵为筹集足够的粮食对周边称臣的国家进行了强制的收缴,导致部分地区的游民举行抗议冲突,还有的游民拖家带口逃难到青海。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麻烦自家殿下劳心伤神,故连夜制定好了防止暴乱的计划。

就在计划分配人手的时候,一个小兵冲进了院子,神色慌张。

“各位将军,殿下,殿下不见了!”

果然挑灯夜战的后果就是逻辑不通……今天通读了一遍发现很多措辞重复和逻辑不当的问题如果有时间我会改正重发。

先订正一下明显的错误,有两句话反了:

西海郡。

“……十七传信回来说粮仓一切无恙,。姑娘算的没错,燕帝多疑,燕北军一行没有任何行动就离开了我青海。现已出城一个多时辰了。”

名为十一的护卫看着自家主子苍白的侧脸,犹豫很久,还是继续汇报,“姑娘……在他们行动前就已经离开青海了。”

整个屋里的人都愣住了,短暂的惊愕后十一率先一跃而起冲向青海王的寝殿,其余人也跟着跑过去。

门窗都好好地关着,未看完的书卷叠放于塌上,药碗里的药还剩一个底。炉火烧的很旺,熏香袅袅飘散在空气里。屋里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一个人。

这时有新的谍报送进来。是陈阵的字体。他说海东城的巡逻兵在城墙上发现楚乔留下来的纸条,请他们在午时左右派人去沧浪村中心水井的辘轳底下取自己留下来的东西交给青海王。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沧浪村位于西海郡以东,住在那里的人大多以采药为生。村东是连绵的冰川。每年雪顿节前,附近的村民会集体进入雪山举行朝圣活动。除了那个时候,几乎没有几个人会进入雪山。

现在看来,九护卫收到的情报里指出的人就是楚乔。

“姑娘为什么要去冰川?”有人拧着眉头说。

“还记得姑娘允诺陈将军的礼物吗?”十三表情凝重,“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姑娘的意图,可是殿下或许猜得到……九哥,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我们可以把姑娘找回来,但是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绝不能让他进入冰川!”

“十一,你带着西海郡所有精锐即刻出发,一定要找到殿下!剩下的人留下来保卫西海的正常秩序。游民的事情就拜托崔大人了!”他按住腰间的剑,“跟我走!”

楚乔把一块掌大的寒石摆在面前的雪地上,试着运了下气。寒冰诀恢复以后,她已经能够想起大部分的招式,并一直按照记起来的寒冰法诀调节母亲传给她的内力,将它幻化为自己的真气。

运转了一周确认无虞后,她伸掌抵住寒石,像当年母亲把寒冰诀传给她一样,一点点把功力转移过去。

乌先生告诉她,因为她的功力没有具体的转移宿主,所以只能在短暂的时间内完全激发她身体里的寒冰诀。洛河传给她的是至寒内力,它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能最快地发挥到极致,也可以尽可能降低转移过程的损耗。

惊蛰已过,冰川有融雪之势。冰雪的消融带走空气中的热量,甚至一度比冬天更加寒冷。在这里呆了两刻钟左右,楚乔感觉自己的体表皮肤已经没有什么知觉,胸腔里充斥的烧灼感随着功力的流失减轻,渐渐地寒冷取代了它的位置。

寒石灰暗的表面隐隐显出暗红色的纹理。楚乔大汗淋漓,丹田已有枯竭之势。她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力气稳住身子了。于是她索性靠在雪堆上,手掌却依旧不离开寒石。

“还差一些……”她虚弱地告诉自己。剩余的气力已经不够在整个身体里运转一周了。它们在全身的脉络里冲撞,引起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这是它在向主人发出最后的警告。

“阿楚,你要记住,你身体里的功力万不能全部透支出来。当年你母亲之所以只传了八成功力给你,是因为她需要留下一部分内力阻止寒冰诀本身的反噬。尤其你对自己的功力并不足够了解,如果发生不测,你自己的性命都会有危险。”楚乔昏昏沉沉的脑海里浮起乌先生的话。她固执地摇摇头,轻轻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所有的……都传过去……一定……”

彼岸花的轮廓渐渐成形。楚乔一口血咳出来,想收手起身,却发现自己没有丝毫力气。试了几次她干脆抓紧这块石头保持传力的姿势。她也不知道现在输过去的到底是母亲留下来的寒冰诀还是自己习武多年练就的功力。或许……她不能把这块寒石带到沧浪村了……但也没关系,总会有药农从这里经过的。

大同没事了,秀丽军早就化整为零保存实力,她关心的人和事都很安全。

宇文玥……他还留在燕北……他那么挑剔,平安能照顾得过来吗?楚乔忍不住笑了笑。真遗憾,青海这么好,我却没有带你来看一看。

恍惚间有很多人的脸在她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浮出来。她听见很多人在跟她说话,语气那样温和,温和到她想要沉睡过去。

“五哥看着小六吃,比自己吃还要高兴。”

“大人,我们的命都是您的,请您放心去吧,我们决不让您失望。”

“阿楚,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回燕北去,到时候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相信我吧!”

可是这些人,一点点都消失了。

她觉得很累很累。隐隐地她听见死去的亲人和战友温柔的声音,“坚持不住就休息吧,你太累了。”

少女的思绪一点点沉下去。可是这样的沉沦并没有多久,很快那些声音和影像全部被一张清隽的面孔替代,他很坚决托住了她下沉的思绪,眸光柔和坚定,静静地凝视她。

“星儿,活下去。傻瓜,你要活下去啊。”

她又看见他了。

他说让她活下去。

可是……我想去陪你啊。

“听话,不可以。你要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有很多心愿。”

“星儿!”有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透露着一股鲜少出现的焦急。好像有人抱住她,瞬时她整个人被清幽的兰草气息包裹。

她牵起虚弱的一抹笑。

宇文玥,我听见你在叫我了。你怎么这么着急,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了。

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安然平和的感觉,她终于沉沉睡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楚乔勉强把自己从混沌里拔出来,她环视周围简朴的环境,狠狠一惊,瞬间坐了起来。

“姑娘你醒了?”一个粗布衣裳眉清目秀的少年端着一盆水走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哪儿?”楚乔一手扶额起身下床,有些眩晕。她试着运了一下气,惊讶地发现寒冰诀多半好好的留在她身上。

“哎,姑娘你慢点!”少年扶住她,“这是我家。我兄长是药农,今天凌晨我们去采药的时候看见你倒在雪地里……你是不是第一次采药啊?应该找人跟你一起的!太危险了!”

“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块黑色的石头?”楚乔勉强笑了一下,定定看着少年。

“……好像没有。我和哥哥光顾着救你了,哪注意那么多。”少年的目光有些躲闪,“我去给你拿药。你受了很重的寒气,需要调养。”

难道功力没有全部转移,所以又回到她身上了?

“谢谢你。”楚乔看着眼前的少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顿了一下,目光有些暗淡,“我现在没有名字。我兄长被人诬陷谋逆,我们不得不来到青海定居……”他低下头,似乎不太想提。突然他眼睛很亮地抬起头,“姑娘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是……”

“……我叫荆月儿。”

是的,她不想说是楚乔,也不是星儿。楚乔是有信仰的女子,而星儿……

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她了。

楚乔眼眸有些湿,她突然想起幻境里的熟悉的呼唤。那是她这几年最期盼的声音,可是……

他的模样和声音,终究,只能出现在幻觉里吧。

如果她还是不谙世事的荆月儿,是不是那些美好也会一起回来了?

她眼底落寞,瞥向外面的日光,忽略了少年失望惊异的表情。

少年蹲在灶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时不时望望门口。火苗飘忽不定舔舐着药壶。炭正烧得很旺,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溶化成金黄色的流动泥糊了。药罐冒出的蒸汽一缕一缕升腾起来,扩散在小屋里,使空气里弥散开一股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今晨在冰川入口九哥把姑娘交给他的时候,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她,然后急匆匆就走了。他看看向着西海郡疾驰的马车,又回头看看车里沉睡的楚乔,犹豫一会后驾着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想着他们进入冰川的情景,他心里一直慌乱的厉害。现在静下来,压制的不安变本加厉地翻涌出来。

“照顾好姑娘,她没事,殿下就不会有事。”少年在心里重复着九哥临走前的话,努力把心思转移到手里的活上。

突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只见楚乔站在门口,外套也没来得及穿,见他转身一把抓住他,神色急切:“小兄弟,你家里……有没有闲置的马?”少年茫然地看着她,“有……姑娘你要去哪里?”

楚乔松开抓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落在冰川了。我得去找找。”

“不行!”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能再进冰川,太危险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现在你想进也进不去。今天青海有一位很重要的人在冰川里出了事……我们沧浪村和附近几个村镇的药农接到通知说,最近都不能进去采药了。”他看着楚乔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小心翼翼地问,“你……丢了什么东西?”

楚乔重新翻找衣服的口袋,“手绢……一块沾了血的手绢。”

少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染血的手绢?”

楚乔停下手里的动作,注意到他眼里一瞬而过的诧异,敏锐地皱起眉,向他靠近了一步,“是。上面还有一个字。”

“什么字?”

“……”

他止住声,自知失语,“……是我妹妹收拾的房间和带你回来的马车。她现在去镇上了,等她回来我问问她。”少年提起药壶,一脸认真,“总之月儿姑娘你千万不能再进冰川了。里面风那么大,手绢那么轻……要是进去伤了自己的身体,记挂你的人一定会很难过的。”

“玥。”少年已经走到井边,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语气温柔的好像换了一个人,“手绢上是一个玥字。”她向前走了几步,“它属于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留给我的东西并不多,所以……如果你见到,一定要给我。”

“姑娘,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得到他。”少年摇着辘轳没有抬头,“一定会的。”

四天后,海东城下。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这是很多人梦里的地方。殊不知这样的地方竟是存在于塞外的苦寒之地。

楚乔身体没有什么很大的问题,休息几日就恢复的差不多了。现在,她若是再不出发赶上燕北回北朔的部队,就来不及了。

少年看着楚乔一边走一边回望海东,注意到她眼底舒畅的神情,“姑娘喜欢青海吗?”

“喜欢。”少女回答得干脆,目光依旧不离开远处。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人活着,是有责任的,不可能全凭喜恶做事。”

少女脸上浮现稍纵即逝的疲惫,轻轻对他笑了笑,“你们的国家真的很好,所以,你很幸运。”

觉察到这些,少年岔开话头,“那块手绢……你找到了吗?”

“没有。”楚乔眼底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她就明媚地抬起脸,“可能你们这里太好,他也想留在这里了。他……难得找到一个喜欢的地方,我应该随着他。”

远处跑过来一个青年,他抓住少年,稍微对楚乔致意,然后语气很轻地告诉少年,“家里出事了。你兄长让你赶紧回去。”

少年的脸色瞬时变了,他静默一会,看看楚乔,“姑娘,我家里有事,不能送你出城了。下次你来青海的时候还可以去找我。我们会一直欢迎你的。”

“出什么事了?我能不能帮的上忙?”楚乔站住脚步。

“是……我家里人。他生病了,很严重。”少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把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

楚乔突然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稳稳心神,从包袱里取出随身带着的药物,又取出乌先生配置的丹药,“我不太通药理之事,这些药物是我来的时候带过来的,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谢谢姑娘。”青年抢先收下东西,截住少年要出口的话,“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一定路上小心。”说完拉着少年转身飞快跑走。

少年跑了几步又返回来,一把塞给楚乔一个包袱,“这是姑娘你落下的衣服。”他深深看了楚乔一眼,然后跑着追上青年。

病重……

清晨的早霞还未褪去,是如血一般的颜色。楚乔握着那个包袱,久久站着,抬不动脚步,好像有千斤重。少年最后的目光似乎是可怕的信号,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轰然在少女的脑海里炸响。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十三推开内室门的一刻有些恍惚。他环顾屋里的情境,竟就直直僵在了门口。

欧阳先生抬头,看到他目光死死锁定在塌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带上门进来吧……外面风凉,他受不得寒的。”

十三慌忙关上门,木然走进来。他和十九担心了一路惦念了一路,现在又觉得似乎问什么都没有必要了。

春分已过,屋里的热水被褥和火炭依旧如同严冬一般。小案上的玉盏里映着缕缕鲜红。虽然环顾整屋丝毫寻不到鲜血的痕迹,然而不大的屋子里弥漫着的浓郁的血腥气却无声暗示了屋里刚刚的情况。年轻的帝王昏睡在塌间,胸口微弱地起伏,一头乌发散乱在枕边映得脸色越发惨白。侍郎和军部司马沉默地候在一边,每个人的脸色均似石灰。

青年只觉腿脚一软,不由自主地便跪了下来。以往的两年里,除了刚从燕北回来的那几个月,尽管殿下的身体状况一直很不好,可是像这样无意识昏睡的情况……

好像很分明向周围所有人传达着,你所追随仰慕的人已经不属于你了。

“先生……”十三哑着嗓子,“殿下他……求您一定想想办法……”

欧阳先生苦笑一声,“想办法?不要说他自己这样折腾自己,就是一切遵循我的医嘱,也很难保他几年的平安……”

“这寒疾自他生时便有,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也不过是拖缓病情发展的速度……燕北千丈湖后他的情况已是岌岌可危,理应温和修养,但是这两年平定青海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根本没有回还的余地。前几日他避开你们进了冰川,我本以为他只是受了寒气,能调整过来也未可知。可是我诊断以后发现……”

欧阳先生静静闭上眼睛遮住眼底的水汽,“应该是那丫头想把所有功力转移出来,但是大概是不得要领伤了自己……结果,他竟然把那丫头的内功路数在自己的身体里强推了一遍又转移回去修复她的经脉……如若那日你们再晚进去一会儿,他恐怕连现在也撑不到……”

寒冰诀,寒功的路数……

十三转脸向着塌上看过去,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即使几乎没什么意思,好像也在担心什么。

“那日是我值夜,可是我们门口六个人竟没有一人注意到他离开府邸进了冰川……”

“先生,”军部司马红着眼眶说,“我们也都是习武的人,虽然内功底子薄,但是总会有些效果……若您能救殿下,我等这命也算是有价值了……”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也跪了下来,“先生!不管什么办法我等愿意一试!”

欧阳先生正欲说些什么,突然身后传来喘咳的声音,紧接着低弱无力的声音响起,“老师……”

青海王扶着软榻强撑着坐起来,十三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玥儿,老师在这里……”欧阳先生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

“麻烦您,打开兰草后面的暗格,有些事情……需要让您知道。”

军部司马依言而行,捧出厚厚几卷帛纸,在烛火下慢慢着手打开。

一行行的小字如群蚁排衙,详细记载了青海及邻邦所有军事要地的布防和材料,每一卷后都附有详细的说明。翻至最后是几页的人名和有关谍报,甚至细细标注了可以担任的职位。

看着那些布防图纸,十三执卷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样细致的地图,没有经过切实的考量绝不可能画的出来。他什么时候去考察的?他什么时候写了这些?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

难怪……欧阳先生为他用了两年的补药却几乎没有效果,难怪他们每每劝殿下早些休息养好身体他从来不置可否。原是他根本没有休养生息的打算。从青海第一天建立他就在准备这些。

“各位,青海十五年内所需要的军需财政要务……还有任人……能想到的……我全部写在这上面了……有了这些东西……如果各位能各司其职,十年内青海有我没我……发展都不会受到阻碍……也不会有大的动乱……”

胸口一阵血气上涌,突然的疼痛出乎意料,他蜷起身体忍耐良久,指尖刺进掌心也丝毫感知不到疼痛,“至于选统治者的事情……就拜托大家……一定记住要……任人唯贤……万万不能让这里的子民过以前一样的生活……”

是的,他算好了周围国家的动向,算好了青海的发展进程,算好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死期。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为了战友和爱人,做好了所有的决策,机关算尽。

“殿下!”十三嗫嚅良久,洒下滚滚热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还有一件事……”寒毒在他破损的经脉里肆虐,他努力压住外溢的鲜血,几乎已经力竭,“还有星儿……燕北已经不能留她……我前些日子托人找过乌先生……秀丽军隐匿的的地方都设了暗口……时机成熟就会让他们过来……”他一口鲜血咳出来,“她若是想要参政就让她入朝……但是……”

“但是……请你们千万不能告诉她……青海王的身份……”他呼吸渐弱,眼前昏暗一片,依旧强撑着一口气,“答应我。”

“殿下……您别这样说,属下扶您躺下……”军部司马紧咬着牙,双拳紧握。

“答应我。”他固执地重复。

“玥儿,我答应你。”欧阳先生突然出声,他似乎一瞬之间老了很多。老者轻轻拍拍他的背脊,看着他轻轻牵起一抹笑,终于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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