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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楚乔传之愿得一人心

轻轻掖紧被角,欧阳先生神色凝重地注视他良久,如同一块历尽沧桑的岩石。

他不禁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候的样子。正所谓“上品无寒门”,在世家大族掌控下的大魏早已不是西汉王朝郡国举荐、政府征辟人才的时候。若不是因为早年好友的托付,已经归隐于山林的欧阳先生断不会出山给一个贵族子弟做老师。

但是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出来,这个孩子跟别人不一样。

那个时候孩子大概五六岁光景,脾气秉性却有十几岁少年都没有的稳重。尽管整个人弥漫着一种明显的疏离,但是待人却没有寻常贵族自恃身份的傲气。于是欧阳先生留了下来,一留便是十年。

鸡鸣之前起床读书,戌时结束亥时休息,不论是最初的五六岁还是后来的十五六岁,每天的时间安排都是如同这般的严格紧凑。

日子一天天过去,循环往复,孩子就一直这样坚持了下来。欧阳先生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不会感觉到疲惫。直到有一天子时他路过孩子灯火通明的书房,心下疑惑进去查看,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地昏睡在桌角,才一瞬间想起他还是一个年幼的、需要照顾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的孩子。

欧阳先生想把他抱到塌上,但是他的手环过去的时候孩子突然醒了过来,全身的肌肉都有一瞬间的僵硬。明白他的意图后,孩子似乎很惊异,愣了很久才很不自然地说了句谢谢先生挂念。

那是欧阳先生记忆里孩子第一次冲他笑,虽然转瞬即逝,仍如同解冻的凝流般蕴藏温暖和生机。

孩子并不习惯别人的拥抱,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他陷在锦被里因为疼痛而冷汗淋漓,仍是自己固执地忍耐,没有借他人之力的意思。

或许是始终没有能给予他拥抱的人,所以他习惯了自己承受所有。

有人在门外轻轻叩击窗扉,十三打开门。那人附在青年耳边告诉他,南梁的医队到了。

十三皱了皱眉,探询地看向欧阳先生。后者轻叹口气,“只让静师傅进来吧……别让太多人来打扰他。”

守在门口的七将军无言地点点头,转身离开内院。

青海府邸门口。

已经通禀过了。提着药箱的医女们焦急地候在门口等待。不多时府内走出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他站在门下的阴影里与静师傅低声说着话,看不清表情也听不清楚声音。

“……所以只有您可以进去了……人多的话……”

语毕,青年从门关一路走下台阶:“很抱歉大家为我们殿下辛劳至此,但——”

“咣当!”尖锐的声音响起,一个医女手里提着的箱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药材撒了一地。她跌倒在地,手触碰那些药物,却一块也没能拾起来。

“忍冬?你怎么了?”一旁的小医女试图扶她起来。

哽咽的哭声渐渐从面纱后传出来,她慢慢地摇着头,整个身体克制不住颤抖着。

七将军敏锐地挑起眉头,手按住腰间的佩剑,向她走过去。

“姑娘,你不舒服吗?”青年站在她身前,“我让——”

他滞住了,将要说出的话生生堵在了喉口。

“月七——”

少女颤抖着手摘下面纱,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湿润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月七震惊地望着这张脸,愣愣地看着她挣扎地站起身,唇齿抖动,哽咽地哭诉: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活着……”

整个庭院都是那样安静,只听得见少女破碎的啜泣。时隔两年,她似乎又变成了千丈湖上那个绝望哭泣的女子,只是这次的眼泪里,夹杂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

月七整个人愣在那里,目光从震惊到欣喜,最后转向复杂的难解——

她是星儿!

是青山院里笑颊灿然的少女,也是死守红川神情凌冽的女将军,是他们所有月卫这两年里最盼望见到的那个人!

终于,她还是找过来了。可是……

从震惊里缓过神来的月七拦住举步欲进的楚乔,他满目哀伤,几乎是咬牙地说:“姑娘……抱歉,月七不能让您进去。”

楚乔转过身,直视月七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不让?是他不想让我进去吧……”她悲哀地摇摇头,心里弥漫开剧烈的疼痛,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那笑容如此轻薄,尚未滑到脸侧就已然消失,看起来像是一笼淡淡的烟雾,悲凉的散落在冷风之中。“他一直没有让你们去找我,是因为他不想把我卷入繁杂的政治斗争,不想让我担心,他希望我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是吗?”

“可是月七,我做不到。我既已知道他活着,你让我怎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泪珠一滴一滴坠下去,她不断重复着,“我答应过他的,我不会再离开他了……我不会……”

“孩子,你进去吧。”欧阳先生出现在门口,“月七,让她进去。”

楚乔的目光与老者隔空交汇,碰撞的一瞬间,老人对着她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夹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丫头,其实他不希望你知道,不希望你过来,一点也不。但是他坚持到现在,或许就是在等你。

楚乔转身冲进府衙。

今早城下分别以后,楚乔传信给燕洵,说自己遇到了军队的调动,所以必须延迟回燕北的时间。

她知道这个理由很仓促,可是她却顾不得找什么更好的借口了。

她在那只包袱的几件衣服里找到了丢失的手绢——干净的,雪白的,没有任何血迹的手绢。

是少年帮她洗干净了?她怎么能让自己这么想?

于是她返回了青海,跟在少年的背后。其实自她来到青海以后,已经有无数隐晦的信息指向了那里。

宇文玥还活着。他就是青海王。

尽管她知道当年的情况下他能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很小,尽管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确认这种想法是假的,她还有没有勇气如他所愿地活下去。她还是潜入医队来到了西海郡。

她不能再躲了。她不能再瑟缩于他用生命为她换来的平安里,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那不是星儿的样子,也不是楚乔的样子。

熟悉的回廊,熟悉的格局,熟悉的面孔。依旧是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的模样,圆圆的卵石铺造的小径闪耀着温润的光芒,檀木雕刻而成的栏板散发清幽的香气。她心跳如雷,两腿发软,依旧飞快地跑在熟悉的景物里,一阵阵地心乱。

很多人明里暗里的提示,陈阵临走时晦涩的表情,少年躲闪的目光,还有幻境里熟悉的呼唤……

她为什么没有注意这些?

“是……我家里人。他生病了,很严重。”

“如果有朝一日将军志不在燕北,可以来我青海……久住。”

“我现在没有名字。我兄长被人诬陷谋逆,我们不得不来到青海定居……姑娘呢?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

……

恍惚间她是那样后悔,为什么不相信他能活下来,为什么没有想到谁会短暂期里有这样能力,为什么自己要执意进入冰川,为什么没有来找过他,一次都没有。

楚乔气喘吁吁地在内室的门口停下来,在守着的侍卫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一步步走上台阶。

“吱呀——”门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在他塌前的。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如同在做梦,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楚乔缓缓伸出手,似乎害怕梦境破碎一般,轻轻触碰过去,一寸寸确认。

她手指划过他清隽的眉宇,深邃的眼眶,挺拔的鼻梁,毫无血色的双唇……感受到指尖的寒意和沾染的冷汗,止不住的泪水一行行滚落下来。

不是梦境,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触的,即使现在昏睡不醒岌岌可危,但是他依旧还活着,给了她一个重新见到他的机会。

疼痛猝不及防袭击过来,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一通剧烈的咳嗽,脸色惨白的像是飞扬的雪。

“宇文玥……”

她颤抖着叫着他的名字,不知所措地环住他消瘦的身体,试图传递一些暖意过去,只是徒劳。楚乔整个视野被泪水充盈,她死死咬住下唇,紧紧抱住他。直至疼痛平息下去,她伸手擦拭他脸上的冷汗,俯身吻住他冰冷的唇畔,久久地,泪如雨下。

当年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在寒冷的湖水里呆了那么久,在青海的两年里,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谢谢你,谢谢你还等着我。谢谢你没有放弃。

“宇文玥,星儿找到你了。”

夜已经很深了。阁外枝丫上弥漫着的朦胧月光被不时刮起的风卷起又吹散,像是蒸腾起来的一片淡淡的雾气。从外面向里看,屋内缱绻的灯火如同黑色海面上的救赎,那是整个视野里唯一有生机的地方——

所谓家的模样,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星儿,让开。”

“不,我不会走了,我哪儿也不去……”

“星儿,听话。”

“宇文玥,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楚乔整个人倚在床沿上,脸贴在宇文玥的胸口,在他一下下的心跳里静静闭着眼睛。过去的两年里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她抱着他冰凉的身体,切实感受到他的呼吸,明明是那么欢喜,可心里却总想起两年前的那个血色的下午——他也是这样没有生气地靠在她怀里。于是很久不曾有什么波动的心瞬时被恐惧和疼痛充盈。

每隔一段时间见到他,他的情况都似乎比上次更糟糕了……楚乔心疼地轻吻他的衣袂,思绪百转千回。宇文玥还活着,她的存在就有了意义。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每一步都要想好。一定要周密,不能有任何差错。

她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欧阳先生领着静师傅和医官走进来,猛然看见这一幕竟有些失神,眼眶瞬时酸涩起来。楚乔注意到他身后的医官立刻坐起,“先生,他……”眸光落在静师傅手里药箱最上层的银针和白纱上,明显暗了暗。

“孩子,别怕。”欧阳先生熟练地解开宇文玥的前襟,露出隐隐透着血色的白纱,“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白纱被一层层剪开,胸前的创口可怕的狰狞着。楚乔眼前黑了一黑,她扶着床栏站住,在浓郁的血腥气里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怎么受的伤?是……千丈湖?”

“不是。千丈湖已经过去很久了。”欧阳先生注意到少年不规则的喘息,有意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月九帮忙递过伤药,接口道,“两个月前犬戎人侵犯西蒙,战事很激烈。若不是殿下亲临前线,局势如何真的很难说。他身上的软甲束住了伤口也看不出流血,也就一直瞒到犬戎退兵。后来他晕过去我们才知道他受伤了……殿下伤口的愈合本来就不太好,几天前……”

一抬头看见楚乔全身紧绷眼眶通红的样子,老人突然有些不忍心,用眼神制止月九几乎脱口而出的话。

后来他去冰川找你又震动了经脉,所以伤口便裂开了——这大概是后半句话。楚乔咬紧嘴唇,血腥弥漫在嘴里。她什么都不能做,唯有默默伸手抵住宇文玥后心,把他那日竭力为她保下的内力传过去。

看他神色似有缓和,她红着眼睛苦笑,手指轻轻拂过他被冷汗粘湿的黑发———她似乎也只能替他做这么多了。

漫长的时间终于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先生终于松了一口气,疲惫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吩咐下面的人以后的剂量。回头看到楚乔一口口把静师傅带过来的药渡过去,忍不住出声,“孩子,你过来一下……”

药太苦了。少女又渡了好几口水给他依旧冲散不开浓郁的苦涩。她小心扶他躺下以后跟着欧阳先生走到门外,刚刚的柔情全部转化为坚毅和凝重。老人看着楚乔痩削的面孔,“星儿。接下来你……”

“我会回燕北,因为我要救他。”少女直视老人的眼睛,“燕北的乌先生知道如何利用寒冰诀逆阴转阳……所以我要回去找他。”

“孩子,我问的并不是这个。”欧阳先生语气平静,“大同,还有你的秀丽军……他们怎么办?如果燕帝利用他们,你会怎么回来?”

楚乔轻轻笑了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先生,以前,燕北的百姓和大同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可是千丈湖后,我才发现他同样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一直在支持我的理想,我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还好现在他还活着,我还有机会。所以……”楚乔转脸对着屋内的灯火,“我一定会带着他们回来,没人可以阻挡……所以先生,我需要青海的接应。但是……不要让他知道……他不能再受累了。”

少女的眼眸灿若星子,里面分明涌动着不可抵挡的坚定和爱。每一字一句似乎有千斤重。她的脸庞和与少年沉稳的神情有瞬时的交叠。他们分明是一类人。欧阳先生欣慰的笑笑,把厚厚一卷帛纸递过去,“他以青海王的身份封你为西蒙的秀丽王……有了这个身份,燕帝对你的决定也很难置喙。这上面标注了所有秀丽军驻扎地附近的暗口,这边一直有人接应。还有兵符。如果需要,青海卫都可以听从你的调遣。”

楚乔颤抖的手指一行行抚摸那些字,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守着她保护她。宇文玥,我都数不清你花了多少心血了。你自己还数的清吗?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孩子,乌先生的药方和办法的确很重要……但是想救他,最重要的药,是你。”

“先生,您放心,我会的。”楚乔抬手擦掉眼泪,“我绝不会放他一个人。”

宇文玥依旧没有醒过来。

楚乔环视整个屋子,目光停在月九严肃的神情上,突然笑了。

她走到书架后端起一盆兰草摆在他的床头,小心淋了些水。清幽的香气随她衣袖的摆动一点点压过了屋内的药味和血腥气。少年面上的惨白似乎也缓和了几分。

兰草堪同隐者心,自荣自萎白云深。春风岁岁生空谷,留得清香入素琴。这是你教我的,还记得吗?

想到这里,她几乎看见他当年故作嫌弃地赶她出门时别扭的样子。

原来一切都没变。

她迎着月九诧异的目光轻笑,眼底却是湿的:

“他最喜欢兰草,最讨厌中药的味道……这些我都记得,你怎么忘掉了?”

“月九,答应我,好好照顾他。”

久久看着他,他神色平静,眉宇间无半点痛楚,即使是昏迷,依旧不想让人为他担心。

她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许久,楚乔附在宇文玥耳边,温柔地抱着他,努力对他笑,语气一如当年:

“等着我。”

一定要等着我啊,我还等着你陪我去上元灯会买一只兔子灯。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松开手,也不会把灯送给别人了。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七日之后,楚乔回到燕北,燕洵亲自出城迎接她。

楚乔离开的这几日他常常担心楚乔会一去不返,毕竟阿楚喜欢青海,他是明白的。很难确定她会不会在得知大同平安以后就彻底了无牵挂地在青海隐居下来。所以一天前听斥候报告说楚大人还有一日的路程就能抵达的时候,他甚至有如身在梦中的感觉。

既然楚乔愿意回来,是不是就说明她还是放不下燕北的?

他有些庆幸。然而所有这样的念头都在他看到楚乔的一刻止住了。

今天天气很好,没有浮云。琥珀色的阳光温暖而晴柔,每一株新生的草叶折射着一小段光华,映得整个天底下都是亮堂堂的。少女骑着马从远方地平线下疾驰而来,逆着光,整个人像是从光明里走来的神衹,带着明露春辉的干净气息。

燕洵望着她眼里比阳光还要璀璨的光芒,几乎有些失神。他抿抿唇,半响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见少女这个样子了。这两年里他很多次路过少女的院落,看见的都是一身素色未施粉黛眼神淡漠的她,冷漠的侧脸写满了心如死灰的平静。他不敢看见这样的她,所以两年里他们几乎没有见过几面。

听着属下报告说楚乔日日守在宇文玥的坟冢前读书练武侍弄花草,似乎活成了那个人最开始的样子,燕洵是有些嫉妒的。他突然间悲哀地意识到,只有那个人才拥有震荡她心神的力量。他竟是真真地败给了一个死人。

而如今这个站在他面前刚刚从青海回来的楚乔,纵然眼神依旧淡漠疏离,可是身上再没有了那种心如桑陌的感觉。她的眼眸被很多燕洵看不懂的光芒明明暗暗地充斥起来,一如很多年前的模样。

青海,她就这么喜欢那里?

他别开脸,声音很闷:“你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吗?”

“一切都很顺利。”她出乎意料地冲他笑了笑,暗暗握紧残虹,“这次青海之行属下了解了很多东西,殿下有时间……”

“阿楚,你刚刚远行归来,应该先休整几天,有什么事情再说不迟。”燕洵打断她的话,“仲羽和乌道崖都在这座城里,你可以去见见他们。”他突然注意到楚乔衣袂上隐隐的暗红色,上前了一步,“你在青海受伤了?”

楚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霎时间眸色一沉,“我没受伤,陛下不必挂心。”她后退了一步,“回来的急,来不及换衣服。我在青海呆了那么多天,总归是要与人交手的,结果一个两个也是正常。如果陛下现在不想劳累我汇报情况,那属下便去见见乌先生和羽姑娘。”

她走出几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传进了燕洵的耳里:

“就算是血,也是能被洗掉的。”

燕洵皱眉看向她,她却一步未停,径直走进城里。

楚乔双拳紧攥,一股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心头,呼吸都变得冰凉起来。若不是仍有残存的理智在呼啸,她恐怕早就不管不顾地飞身下去,哪怕杀一个杀十个人,也要挟持住宇文泰,逼迫他们把宇文玥送回来。

“滴答。”破碎的瓦块黑色的表面蜿蜒上暗红的痕迹,混合成裹着泥灰的腥热粘稠,像一块未凝结的伤疤。

她担心宇文玥的安危,忧心他的伤势,害怕他会再也醒不来,也不愿意与他有片刻的分离。可是现在,她宁愿他不要醒来,宁愿他仍在昏迷,这样她就还有时间去弥补,不让他刚从生死线上出来就陷入这个至亲构筑的阴谋。

但是,没有如果。

左将军已经打开暗室的门。

止住他们脚步的是一个急急跑进来的护卫。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汇报,头低的很低,却依旧能看出来他整个人弥漫的惊慌。护卫一句一句说着,屋里几个人的脸色渐渐变得阴翳。然后,他们走出去。

几个人身后,黑洞洞的暗门大张着嘴,空洞幽深,像是要吞掉什么。

那是无法言喻的绝望。

他们站在两个躺倒在地的护卫面前,二人的面孔上仍保留着惊异的神色。喉间一道血口深而凌厉,一刀致命,干脆果决,力度极大,几乎是见血封喉。

虽然守门卫士的武艺不高,但毕竟也是服过役的适龄青年。只有训练有素的高手,才能如此迅猛地解决他们。

“将军,属下担心的正是此事。” 徐崑沉着脸立在冷风里,“燕洵从不轻易招惹我军,也未曾派来过什么杀手。将军今日带走公子,虽是我军从行,但军中人多口杂,燕北的谍者想查明并非难事。这样的手段自是不会伤及将军……只怕军中,人心不安。”

“徐将军说的有道理。您看,要不要派人留意一下,加强院落的防守?”左将军皱眉看向宇文泰。

“谍者谋心,任务为重,最是无情冷血。那些个死士总归是个例。稍稍留心几个上将的营帐便是。若是抓到了,立斩。”宇文泰抚着衣袖上的刺绣,“放消息出去。谍者最新的任务是刺探燕洵各部粮草的位置。”

“有这样忠心的部下,玥儿大概会很高兴。”

内室的门还未进,浓重的血腥就抢人一步扑了出来。

侍女们来来往往地端着木盆忙碌,沉重的热水飘飘洒洒,宫靴在木纹的地板上踩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斑驳的白纱浸透了贴在桶壁上,热水里便荡漾开一圈一圈的红色,血气缓缓地蒸腾出来。

塌前是零零星星的鲜红,混杂在一地深棕色的药液中间,分明是喂进去又呕出来的。侍者伏在地上不断地擦拭,仍阻止不了那一碗碗的苦涩都渗进木缝里去。

宇文玥半倚在床栏上,胸前的伤口裹了数层白纱,却还是缓慢地渗出血来。冷汗浸透他的发梢,顺着分明的棱角滴在洁白的中衣上,晕开模糊的水迹。他的眉目淡淡地垂着,似乎很平静。因为失了太多血,一张脸在烛光下苍白的透明,呼吸间都是血腥的味道。若不是伺候的少年取了软枕垫在他身后,恐怕连给自己喘气的空间都没有。

宇文泰隔着几步的距离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公子,将军到了。”少年瞥见男子冷漠的面孔和披甲站着的左右将军,有些胆战心惊。可是又怕这样的情况维持下去只怕是更猛烈的暴风骤雨,于是犹豫地低声提醒。

青年若有若无地一笑,缓缓抬起眼眸。

“醒了?”宇文泰笑意讽刺地望着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目光停在他狰狞的伤口上,“我还以为你为了那个女人会连命都不要。看来,还是给自己留了口气?”

“只是你拼全力相护的人,倒是并没有你这样的心思。”

门未合严,屏风上的花纹好像微微颤了一下。

“宇文玥,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吗?”男人盯着他的侧脸,目上闪过一丝看戏的意味,“是那个小婢女救了你。然后,把你交给了我。”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玥儿,若是我营内数千军士都看见她和你一起,叛国的罪或许我就可以帮你瞒下来了,可惜。”

“将军何必这样说……”宇文玥呛咳几声,压下心口的疼痛,眸光里亦是讽刺,“我若不存着一口气,若不是星儿救了我……叛国的罪名……还得烦您好好想想怎么安。”

一个月前,宇文泰少见地来了封信笺,说他恃才骄矜,功高盖主,皇帝忌惮已久,宇文家断不会养这样一个叛徒云云。意思很明确。他若战死疆场,便仍可成就生前身后名,否则天子一怒,便是乱臣贼子惑乱朝纲。

君要臣死,父要儿死。没有任何辩驳的权利。

宇文泰目光渐渐深下来。是的,宇文玥必须死,以打消皇帝的忌惮。只是他没想到,宇文玥竟会放弃埋骨沙场保全名节的方式,而是去救了一个燕北的女将军。

这个孩子,永远是掌握不住的。就算死,也是为了自己的爱人,而不是为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青年脸上的平淡,像是一株无形的荆棘,嘲笑着从未有所谓伦理亲情的男人。

他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宇文玥,你真不愧是灼老爷子的孙子。”宇文泰的声音越发低沉,“好好熬着这几日。否则我出兵杀了那个女人。”

他拂袖离开暗室。

宇文玥压在喉间的鲜血终于咳出,周围人慌忙围上来。

哪怕早有了那一纸赴死令,哪怕没有半点奢望,终究还是不能做到不痛吧。

黑暗扑过来前的模糊的晕眩里他轻轻笑了笑。

不过还是很高兴,星儿救了他。

一刻钟后。

“将军,公子又晕过去了。”医官跪在地上,“药液一直喂不进去,玥公子体温太低,血也止不住,只怕……”

“无论如何,把他的命给我拖够三日。”宇文泰眼神也不吝给那医官一个,“若是喝不进去,就灌。”

“还是喂不进去吗……”赵奉仪站在门口看着一碗碗褐色的汤药熬出来又全化作了锦帕上暗红色的图案,不由想起大将军凌厉不容置喙的眼神,有些焦躁,“先生,不管用什么办法,灌也要灌进去。若是玥公子这几日出了什么事,您以为自己的命还能保得住?”

“大人,不是臣等不尽力……”上官先生银白色的胡子轻轻抖了抖,显得十分为难。“习武之人最忌伤及经脉。依臣拙见,边界多战事,公子几年前随七殿下戍边的时候应该受过伤,且未能完全修养回来……所以这次才……药若是强灌进去,难免牵动到伤口,那……”

那不亚于被同样的箭矢再穿透一次。

创口的位置实在太凶险,加上失血过多伤情交叠,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冰冷的雪气顺着擦伤的肺叶凌厉地切入肺经,这才会导致呛咳不止。百里霜柏子仁虽能止血,终究是些性寒之物,对身体的刺激性太强。侍者想喂些温和的药膳代替,却因为他的昏迷而束手无策。

现在,他不过是靠着虚无的内力勉强吊着一口气而已。

“将军说了,只要能拖够这三日即可。”赵奉仪不在意地挥挥手,“旨意我已经传给您了。至于怎么救,是您的事。”

老人沉默地望着赵奉仪的背影,又转头望向柱国将军房内的灯火,佝偻的身躯如同一个问号。

医者仁心。虽然跟随宇文泰多年,见过太多血腥杀戮人情冷暖,可是……

将军,玥公子……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他沉默着回到屋内,跟着宇文泰来的两个人已经动手了。

习武的人力气总是比普通的侍者大些。用药匙撬开他的唇齿,深褐色的液体便顺着咽喉滑了下去。

“很难么?这不就喝下———”两人有些不屑地瞥了眼跪了一地的侍者。

然而下一秒他们就噤了声。

“咳咳咳………”

猛烈的呛咳猝不及防地溢出,从宇文玥破碎的经脉里一股股涌上来,伴随着中药的苦涩和鲜血的咸腥,一口口溅在刚刚擦拭干净的地板上。他整个人随之颤抖起来,从倚着的床栏慢慢滑到榻上。他在昏迷中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襟,似乎努力压抑着愈发剧烈的喘咳。

“总归……也是能喝进一点……”其中一人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说着便又拿起另一碗。

“阿钦!”上官先生突然出声唤着那始终侍奉在一旁的少年,“学会了吗?两位大人辛苦了一天,若是会了,就不必麻烦你们。”

“是,师傅……”少年眼眶有些泛红,好像不太想做这样的事,却还是很快答应下来。

“这样的事,他们这些孩子做便是。再者人太多,也不利于公子的身体。”老人言辞恳切,接过他们手里的碗。

那两人本来就不想呆在这里,一听先生这样说,自然乐得轻松,冲老人施了个礼,转身就走了。

上官先生露出些许不忍的神情,领着周遭人退了下去。“阿钦,好好照料着。师傅去看看汤药还缺些什么。”

顿时,屋里就只剩少年和宇文玥两人。

少年擦擦脸上的薄汗,慢慢地端起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眉眼间竟带了些哽咽的神色。他咬咬唇走过去,喃喃低语:

“玥公子……玥公子……这药您得喝……不然身体怎么会好呢……”

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人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背后绕过来,手一伸,接了他手里的碗。紧接着他被一股气流冲击了一下,一下子推到墙角里。

那是一个女子。一身束袖黑衣利落干脆,一柄锋利的宝剑斜缚在后背,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来,如同出鞘的宝剑,清冽而决绝。只一眼,少年便放弃了努力挣扎喊出声来的念头。

屋里那样静,只能听见青年压抑的喘咳和急促的气息,像锤子敲击着脆弱的神经

“宇文玥……”女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她疾走两步坐在榻上,用了些许柔力把宇文玥支起来靠在她怀里,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环住他。

微潮的水汽从内而外沁湿他的衣衫,他抵在她锁骨上的唇冰凉的像雪。

一滴泪顺着少女脸庞的轮廓砸在青年苍白的脸上。她似乎不太敢碰他,可是一双手始终抱得很紧。

“星儿来了……对不起……”

他仍在止不住地咳喘,还未愈合的伤口被一下下牵动着,沁出猩甜的血,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滴在素白的衣襟上。

一个吻缓缓封住他带血的唇齿,温热的气息轻轻推进肺腑。楚乔牵过他未受伤的手,真气从交握的十指慢慢注入他的身体,裹住他震动的肺经,一点点输入新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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