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晴，窗前，一双人就这么静静的并肩站着。
凌希穿了件高领白毛衣，白净的脸在阳光下几乎快要透明，就连唇也毫无血色。
曲曼婷将牛奶递到她面前，声音里含着笑：“今晚我要陪他赴宴，你好好在家休息。”
接过牛奶杯，温热的触感扩散到掌心，凌希还是忍不住眉头一紧，偏头问她，“什么时候跟我去拍戏？”
曲曼婷脸上露出沉静的笑容，像是认真思索过，答道：“我就不去了。”
凌希喝光了牛奶，意外的是，不像平时嘴边沾了一圈白胡子，她只是弯起了一边的嘴角，说：“是不是剧本不喜欢。”
曲曼婷注视窗外雨后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摇了摇头。
凌希又问：“那你是瞧不上导演？”
得到的依旧是她的摇头，凌希的目光闪烁着，扳过她的肩膀，直视曲曼婷那双落寞的眼：“你是这次不演，还是以后都不演了，那以后还唱歌吗？”
“阿希，我不会再登台唱歌，也不会再演戏了。”她平和的说出，然后如释重负。
“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台上的你，我甚至觉得你在发光，你那时候的骄傲呢，你指着我鼻子说，你是民国第一女明星，你都忘了吗？”凌希有些激动，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却垂下了脑袋，眼睛横波荡漾，氤氲缭绕，鼻子忍不住发酸。
“我找到了比做大明星更重要的事，所以我一点都不难过。”曲曼婷抿住了双唇，牵起她搭在肩膀的手，扯出一个神采飞扬的微笑：“我曲曼婷绝不会为了谁委屈自己，你少自作多情了。”
“我是不是不该认识你，兴许......”凌希仍低着头，出口的字句轻轻的抖着。
“你在说什么傻话。”曲曼婷伸出手，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
凌希抬起头，看见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脸，苦笑道：“以你的性格，绝不会嫁给你不喜欢的人，不会做他的姨太太，更不会放弃做大明星......”
望着雨后的蓝天，凌希恍惚：“如果你没遇见我......”
“阿希。”曲曼婷从背后环抱她，“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我可以不做大明星，我什么都不要，就让我保护你一次，好不好？
下午，凌希站在同样的位置往窗外。
看着曲曼婷在门口等候，她穿了许久不曾穿过的洋装，一条露后背的黑色蕾丝长裙，不多时，来了一辆小汽车，沈听白从车上走下来，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她轻轻点头，拢着大衣的衣襟，抬起头望楼上的窗子上张望，剪水双瞳正对上微愠的眉。
可惜距离太远，曲曼婷看不清凌希的表情，只有窗前一道模糊的影，渐渐消失在视线。
沈听白追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去，只捕捉到一个尾巴。
他冷淡道：“要是不想去，就回去吧。”
“别说了，既然答应了，哪有临阵反悔的道理。”她说着拉开车门，自如的做进车里。
沈听白死盯着窗子，利索的替曲曼婷关上车门，转身匆匆上车。
车里的空气闭塞，曲曼婷打开窗户，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才觉得胸口没那么闷。
沈听白瞥了她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昨晚......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干嘛道歉，是我们对不起你。”曲曼婷看着他，抿着唇：“以后这样的宴会就让我站在你身边，行吗？”
沈听白怔住了，好一会儿，忽然想通了什么，微微笑了，“好，就依你。”
路旁跑过两个玩耍的孩子，小女孩儿比男孩儿高出半个头，他不禁多看了两眼，嘴角噙着笑：“曼婷，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家落魄那阵子，你长得还没个板凳高，却知道挡在我前面保护我。”
“记得，你那时候啥也不是。”她冷冷的说。
“曼婷，我很高兴，你长大后还能找到想保护的人，挡在她前面。”他顿了顿，猛的打着方向盘，转了个急弯：“我替你高兴，可不代表我有成全你的勇气。”
车身剧烈的一晃，曲曼婷身子往前一倾，僵了眉眼：“沈听白，别让我恨你。”
车拐进巷子里，他猛的踩了刹车，“为什么！她能做的我都能为你做，明明是我先到的，不是吗？”
曲曼婷处变不惊的将额前的发掖在耳后，提高了音量：“如果不是凌希，也一定不会是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沈听白狞笑，红了眼眶，声音染了悲凉：“我还知道你最怕什么，凌希就是我的筹码。”
曲曼婷想起了什么，心脏被捏碎一样，疼的喘不过气来：“我就是看不得她站在别人身边，你不用威胁我，只要你答应不碰她，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
沈听白粗哑着嗓子，眼睛亮了：“真的吗？”
她攥紧拳头，咬着唇，目光坚韧：“只要你不碰她。”
“好，我答应你。”沈听白一口答应。
他重新启动汽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通往赴宴的地点。
开往一段了无希望的路，她静静的看着车窗外，泪水涌出眼眶，唇瓣深深的凹陷，咬出一个很重的痕。
她曾经答应过凌希，要公正无私的爱她。所以，这样做是不是可以保护好你的自尊和骄傲。
我会站在你面前，保护好你。让你永远做那个干净高傲，貌美跋扈，目空一切的凌希。
汽车回到公馆，放下曲曼婷又匆匆驶离。
远远的能看见大门内，台阶上坐了个人。
凌希佝偻着背，娴熟的又点燃了一支烟，对于曲曼婷的靠近，她充耳不闻，只是吸着烟，大眼睛空空的，没有任何情绪，深吸了口，从鼻子中冲出两股白烟。
满地的烟蒂，刺痛了曲曼婷的眼，“凌希，你到底抽了多少烟。”
凌希也不做声，只是抬起头望着她，深邃的眸穿透她的身体直击灵魂深处。
“别再抽了！”她大声的训斥，夺过她手中的烟，碰触到她指尖那一霎，凌希的手凉的吓人。
她眼睛红了，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脑袋无力的靠在她肩上，柔声问她：“你在这里坐了多久。”她自然的牵起凌希的手，放在唇边哈气：“也不知道多穿一点，手太冰了。”
她微微偏过脸来，冰凉的唇吻上她的发，滚烫的泪划过脸颊，呼吸逐渐不稳，肩膀开始颤动。
远远的看去，台阶上依偎的两个人，在漆黑深夜里显得格外渺小无助。
她的唇贴着她的发，强忍着让自己不去放声大哭，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闷闷的开口：“你去了哪？你把我的曲曼婷丢在哪了。”
曲曼婷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的加大了力气，泪流不止，她倔强的说：“凌希，我很好，不能再好。”
白色毛衣的少女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嘴唇一张一合，执拗的重复：“你把我的曲曼婷丢在哪了？”
性感的黑色长裙完美的衬托出她莹白的天鹅颈，也让她颈间的殷红无比扎眼，干净的双眼把那份痛楚显露无疑，一切都那样的清晰明了。
她口中的保护在今天按部就班的进行，那抹殷红无声的宣告着热烈的成功。
凌希哭喊着，质问，“你把我的曲曼婷丢到哪去了！”几乎要把她揉进肌骨中，削瘦的骨骼，砥砺厮磨着，“你凭什么，这么对她，她该有多害怕。”
曲曼婷哭的更加厉害，她抽噎着，用尽全力回抱她，说：“阿希，我很好，我不怕，我想着你真的什么都不怕。”
为了最珍贵的东西失去自尊，她甘之如饴。
就像昨晚，凌希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为她失去属于凌希的骄傲一样。
所以，谁也不比谁差，大家揣着同样深沉的爱，公平的为对方付出一切。
可总要有人抢先一步。
凌希抱着她痛哭，幅度越来越大，扑腾着滑至低一级的台阶，她抱紧她的手臂，用力的跺脚，泪流满面的咧着嘴，话一出口，便支离破碎：“我那么，那么努力的保护她，你怎么就能那么，轻易的伤害她，你凭什么糟践她，凭什么糟践......我的爱。”
我待你如珠如宝，你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
曲曼婷，你怎么敢为了一句保护我，就冠冕堂皇的糟蹋了我的珍宝。
胸口压抑的情绪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凌希狠狠的抱住她，癫狂的发问，一遍遍，由猛烈到平息，几乎用了一整夜。
就这样坐在石阶上，她手抖的不停，勉强点燃了最后一支烟，抽到一半，被曲曼婷伸手夺了去。
两个人，抽完同一支烟，好像无数个她们曾经熬过的夜晚，聊一整夜的心事，喝完一整瓶酒，沉沉和衣睡去。
凌希坐在低一点的台阶上，脑袋枕在她膝上，盯着她的脸，眯眯眼笑：“宝宝，如果有下辈子，我娶你好不好。”
曲曼婷摩挲她细软的黑发，弯着唇，抬杠的语气：“怎么偏得是你娶我，下辈子，老娘非要娶你不可。”
凌希“嘻嘻”的笑出声，应了声“好”，然后把目光转向马上要初生的太阳，合了眼。
想着，这世上能亘古不变的，唯有日月星辰，便轻声问她：“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但是都没在一起，所以让我们这辈子又遇见了。”
曲曼婷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怎么这么惨，我不信，老娘多善良一个人啊，不可能有这么惨的姻缘。”
凌希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说：“我猜，一定是上辈子你杀了我全家，欠我的太多，所以你这辈子得还我。”
曲曼婷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膝上的人已经睡熟了，曲曼婷背起凌希，一步一步的往公馆里走，背上的人胳膊耷拉着，在眼前晃来晃去，曲曼婷不禁笑了。
咬着牙，念叨：“嗯，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
第一次直奉战争后，皖系军阀情况不容乐观，凌慕樵深知，浙江已经是下一个吞并的目标，为求自保，一边拉拢奉系军阀与孙中山为粤援，一边扩充收编。
战争一触即发。
上海难得的飘起小雪，二人执手并肩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初遇时休息过的长椅边。
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们坐在长椅上，看着昏黄路灯下飘零的小雪花，曲曼婷伸出手去接，那雪花好像知道似的，一一避开，却在她发间落了不少。
白瓷一般的指轻轻扫开她发间落的雪花，一触，雪花竟融了。
曲曼婷偏头，凝目，想起初见时凌希眉眼间的神采奕奕，语气也骄傲的不可一世，如今看来，这张脸连带着沉淀了不少。
她半张脸隐在昏黄的街灯中，零碎漆黑的发清透的遮了眼睛，秀挺的鼻梁下粉粉的唇勾勒出忘俗绝尘的轮廓，点点雪花飘落，整个画面都跟着柔和起来。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修长的指捻出一根，顺势刁在嘴上，另一只手摸出火机来，蓝黄的火舌升腾起来。
离香烟几寸的距离，啪嗒一声，叩上了金属火机的盖子，火光骤然熄灭。
“怎么了？”曲曼婷低声问她，又调笑道：“你个小屁孩儿，烟瘾怎么那么大。”
凌希扭过脸，把香烟放了回去，沙哑凉薄的声音，苦笑：“知道你不喜欢，已经在戒了。”
她撑着下巴，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仰慕的神情说，“阿希，你知道吗，你抽烟的时候特别好看，特别......嚣张。”
“那我当你是夸我了，你嘴里能说出我句好话，真是不容易。”她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眼底苍凉萧索。
“你有心事吗？”今天的凌希，有点不对劲。
曲曼婷身体前倾，忽的靠近她的脸，眯着眼观察，凌希淡笑：“呀，大明星改行做警察啦。”
“别逼我用刑，快点，老实交代，背着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她预感到接下来凌希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心中像堵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面上仍故作轻松的问她。
凌希变换了神态，有些不怒自威：“我要去一趟军中。”
这话一出，曲曼婷脸色僵了，她靠回椅背上与凌希拉开了距离：“为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从前她对军中要事一窍不通，没认识凌希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凌慕樵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如今她却耳濡目染的了解了不少，如今军阀割据如火如荼，都为了争自己的一席之地伺机而动，战事频频。
如果没有必要凌希一定不愿意再去接触凌慕樵，甚至和凌家的事扯上丝毫关系。
看凌希的样子一定是非去不可，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
曲曼婷紧张的样子，凌希似乎意识到是自己的语气重了，她声音温和，生挤了个笑：“这次，可能是个好机会。”
“是不是要打仗了。”曲曼婷望着她，心中的巨石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压迫感也越来越强烈。
一只手按在她头顶，使劲的揉了揉，凌希忽然放肆的大笑，曲曼婷僵直着身体，皱着眉打开她的手：“你还笑，我都要吓死了。”她忽然回过味来，抓住凌希的手：“不行不行，你不能去，打仗多危险啊，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凌希目光闪亮着，回握她的手，浅浅的微笑：“没那么快，我要去看看凌慕樵那边是什么情形，若打起来，恐怕会输，到时候没了凌家的束缚，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走，离开上海，离开沈家。”
“你想他输，又怕他输，对吗？”曲曼婷的话一语中的，她总能准确无误的猜到她不安的来源。
凌希的眸黯淡了，沉吟半晌，她说：“总之这次是个机会，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曲曼婷回握住她的腕，认真的问：“这次要去多久？”
“不会太久，看过就回来，真要打仗的话凌慕樵不会准我待在军中的。”凌希一双桃花眼，天真烂漫：“如果这次真能逃出去，宝宝，或许我们真的可以白头到老。”
曲曼婷望着她，眼睛又些模糊，翩翩的雪花落在二人漆黑的发间，恍惚间，犹如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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