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关闭的门隔音效果极好，外面的动静丝毫不会传入耳朵里。反而是窗外的响动，才会时不时地随风飘进屋里。在他们头顶的地方盘旋一番，之后又扬长而去，销声匿迹。

方正焕“你想拯救他。”

这是个陈述句，表明一个方正焕从刚才谈话里得出的一个基本的结论。

李允珍笑笑，

李允珍“显而易见不是吗。”

方正焕将魔法重新放进抽屉，用审视的目光将她打量了一遍。

方正焕“这可是个危险的决定。”

李允珍“医生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应该能给我一些建议。”

她再次撇了眼那盆沐浴在阳光里的植物，满面轻松。

李允珍“如果我想带那个男孩回家的话。”

方正焕“他在孤儿院？”

李允珍“类似。”

方正焕将笔的一头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眉头紧锁。李允珍也是同样，被桌子挡住的手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腿，和着他的节奏。

时间过得漫不经心，她跟着他敲了许久，指根都有些发麻了，他才有些慎重地开口。

方正焕“远离复杂的生活环境，是封存原来黑暗记忆的第一步。”

方正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是件好事，不过这个过程他会对你产生依恋，过度的依恋。”

他继续道，

方正焕“李允珍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这次是个标准的疑问句了。

李允珍为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同感到放松，至于他口中的担忧，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脱离苦海是头等大事。

李允珍“以后可能还会来打扰您。”

她起身准备离开，今天的问诊差不多该结束了。

阳光已经移到窗户下面去了，植物少了那层光泽，颜色似乎又深了一些。

方正焕合上记录本，

方正焕“我对一切心理出现偏差的病人都感兴趣。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带他一起过来。”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既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自己的私心，另一方面也能对她口中的男孩的病情有个深入的了解。

李允珍站在门口，

李允珍“他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还有，”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在关上的一瞬间，吐露出了一些信息。

李允珍“他叫徐文祖。”

门被彻底关上了，在里面听不到人离开的脚步声。方正焕将记录本拿起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将“徐文祖”三个字整整齐齐地写在李允珍后面。

……

保育院的宿舍一到晚上九点，电闸就会自动跳闸，原本就昏暗的灯也就熄灭了。那道唯一可以出去的铁门也在一声刺耳的“吱呀”声里落锁。

夜里碰上阴沉的天气，风会从走廊尽头不大的窗里吹进来，没有锁牢的门就会一下一下地撞击，发出可怕的声响。

这时所有人都会缩在自己的小床里，连头都不敢多露出一些。

108离窗户最近，风声也是听得最清楚。屋里黑压压的一片，挂在窗口遮挡寒气的布帘撕裂了几条口子，被风吹起，在半空中翻飞，呼呼作响。

徐文祖从来不去过问自身之外的事情，尤其是是在睡觉的地方。只要一躺到床上，他就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

能造访他吗梦境的，是五岁以后有了记忆之后的事情。关于那些黑夜里的挣扎和恐惧，以及月亮。

……

他房间里的灯早就坏了，父亲太忙，没有时间修理。母亲从来不管这些事情，她的心思都在研究上。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但越发浓郁的，是血腥味混合着福尔马林和一些其他化学药品的奇怪味道。

他蜷缩着身子，坐在床头，被子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生怕露出一点在外面，令他感到不安。

不大的窗子已经被焊死了，父母怕他贪玩翻下去，这里是三楼。

他将脑袋狠狠地往被子里凑，想要将吸进鼻腔里的空气过滤一下，可以减轻一点让他作呕的味道。可惜房间并不通风，难闻的味道只能被他吸进呼出，不断循环，只在屋子里流动。

他眼睛紧紧地盯着放在床尾的半开的礼盒，朦胧的月色顺着窗户玻璃溜进房里，他还依稀看得见礼盒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张雪白的动物皮毛，处理得极为草率，半指长的毛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躺在里面的皮毛翻起一角，那是皮下脂肪和血液还未凝固留下的痕迹。

他感到自己毛孔张开发出的窸窣声，和全身上下骨头在打架的微微颤动。窗外还有几只野猫嘶哑地叫声，他又往后挪了挪，企图将身子再往墙上靠一靠。对面墙角的位置还放着食盆，里面还是他下午放进去的猫粮，给月亮准备的。

他感觉心跳过快，眼前有些发黑，月色也看不见了。视线里黑暗在角落里跳动，像是蜘蛛在捕猎。全身冰凉湿黏，和以前被关在车厢里是一样的感觉，头昏目眩。

眼前的礼盒好像动了动，焉瘪下去的皮毛渐渐撑起。长成了月亮活着的模样，身体回来了。它坐在盒子里，侧头舔着毛上的血。后来又抬起头，望着他的方向。

徐文祖手里紧紧地拽着被子，面无表情。他看见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反射月光，空洞洞的，甚至淌着血。

月亮抬脚走出礼盒，顺着他的方向，边走边叫，声音越发凄凉刺耳，和以前没有丝毫相似。

他觉得眼前的房间在打转，凑到他跟前的，不仅仅是月亮，还有角落里的黑暗。它们都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自己猛扑过来。

……

画面一闪而过，再睁眼，他的头顶是冰冷的水泥。被子粗糙，摩擦得皮肤痒痒的。

耳边的猫叫已经散去，他动了动身子，全身无力。冷汗黏腻腻的，手脚冰凉。

思绪混乱里，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将他彻底拉回现实。卞得秀痴傻地笑声压得很低，断断续续的。

徐文祖坐起身，右边的被子上压了东西。他定睛一看，瞳孔放大。刚刚散去的恐惧感有迅速窜上身体，手在被子里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是一只已经面目全非的野猫尸体，安静地躺在他的被子上，摆着怪异地姿势。血迹半干未干，将军绿色的被子染的越发深沉。

那双空洞的眼眶对着他，留着血痕。徐文祖的耳边似乎还听得见它的呜咽。

另外两张床上的卞得钟卞得秀躺在被窝里，从被子的缝隙里看着他的反应，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的被子一动一动的，月光落在上面，渡上一层浅浅的亮。从徐文祖的角度看上去，像一条上了发条的皮带，耸动的频率让他眉目紧皱。

眼前的猫没有动，看在他的眼里，皮毛却渐渐变成了白色，通透的白色。

卞得秀“……嘻嘻嘻……”

许久未听到动静，卞得秀以为徐文祖已经被吓傻了，于是也不再刻意的掩饰。

笑声从被子的缝隙边缘滑过，也变得十分粗糙陋俗起来。徐文祖眼底渐渐浮起一层血红，眼前的两人像个小丑，张牙舞爪地卖弄着。

他从另一侧掀开被子下床，脚掌落在地面，沾上了不少灰尘。轻微的声响早已经被两人的打趣掩盖过去，他三两步走过去，一下跳上了卞得秀的床，拉扯下被子，握成拳的双手一下一下地往他脑袋上砸。

卞得秀不断地挥舞着手反抗。头骨很硬，徐文祖转移了目标，一拳重重地落到卞得秀的鼻梁上。随即手下就感觉到他的鼻骨断裂，“嗒吧”一声。手已经拽疼了，打在他身上反弹回来的痛感并不轻，只是有些麻木。

徐文祖身下躺着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不认识却让他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暴力的人，他眼底的杀意波动。

另一张床上的卞得钟已经懵了，他从没有想到过，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性格诡异安静的徐文祖居然还有这样让人恐惧的一面。

那个现在坐在自己弟弟身上，不顾一切殴打着的人，一身黑衣，头发因为动作而上下颤着，在月光下像极了跳芭蕾的舞者。他还能看见那狠厉的，带着丧心病狂笑意的侧脸。

卞得钟退缩了，他咽了下口水，有些瑟瑟发抖。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另外一种血腥味，来自他弟弟血管里流动的味道。

终于，在听到卞得秀的哀嚎越发大声起来，卞得钟脑子一热，也立马冲了过去。

他拉扯着徐文祖的衣服，企图将人拉下来再做反击。徐文祖只是身子偏了一点，仍旧坐在他身上。

徐文祖停下手里的动作，侧头看着卞得秀。那双隐在头发下眼睛，在月光里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就像狩猎的恶魔一般。

卞得钟浑身像个筛子一样抖个不停，徐文祖的脸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反射的月光落在他的眼里，成了恐怖的代名词。

他看着徐文祖随意地用手背擦了脸颊，留下一抹血迹。那被汗水浸润的，翘起的几缕头发，转了个弯朝向自己。

紧接着徐文祖自己走了下来，古怪的笑意逐渐扩大，朝着跌坐在地上的卞得钟走去了。

身后是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的卞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