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踏上混泥土地面的时候，李允珍的心里终于摆脱了虚无缥缈的感觉。出了那片林子的地界，才算是安全了。

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晚风一吹，便有一阵瑟缩，冷冷的。

身边的人依然保持着之前的神情，除了满眼的混乱，以及被李允珍包裹着的，带着轻微颤意的手。

徐文祖往后看着渐渐被黑暗侵蚀的树林，眸眼低垂，屏息静气。想要仔细听听那里还会不会传来有节奏地敲击声，和着不时就会响起的夜鸟叫声。

时间慢慢的爬过树梢，在月亮周围打了个滚。空气中除了缓缓趴上他耳朵的来自头顶李允珍有些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之外，再不能察觉到其他声音。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温热，眉头微皱，抿了一下嘴唇。

他回头拉着她的手稍微往前带了一下，身旁的人便知晓了用意，往前一步拉着他，慢慢在被月色铺满的路上踱步。

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平复，徐文祖低头盯着她在黑夜里还有些轮廓的脚，视线随着她的步子一前一后地移着。他的呼吸经过刻意的调整，也在一段时间后合上了她的节奏。

徐文祖“老师以前养过猫吗？”

沉默被打破，呼吸自然也就乱了。

李允珍心里浮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抬头看了眼已经出现在视线里的宿舍楼，低层的窗户透出一些微弱的，不容易让人发觉的灯光。

李允珍“捡到过一只进屋避雨的橘猫，小小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听上去像是被夜里的露水也过滤了一般。

李允珍“不过后来长胖了不少。”

徐文祖眼里似乎看不到她的脚步了，继而浮现的是刚刚在卞得钟卞得秀手下没有挣扎过的生物。

徐文祖“它叫什么名字？”

李允珍“卡特琳娜，琳娜。”

徐文祖“琳娜……”

他嘴里轻声呢喃着拗口的名字，眉头渐渐皱起一个弧度。

徐文祖“好奇怪的名字……”

李允珍笑笑，想起之前徐医生听到这个名字的反应，大抵当时的心理活动就是如此吧。

李允珍“这是桔梗花的一种，很漂亮。”

前面的宿舍楼越发近了，冷色的灯光也渐渐能看清。

李允珍“要是它见到你，肯定会不停地围着你转圈。”

宿舍里面传来一些响动，说话声此起彼伏。听不真切，像蒙在一层布里。

徐文祖“我可不招动物喜欢。”

他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的笑。

徐文祖“我父亲之前也送过一只猫给我，白色的。我叫它月亮。”

徐文祖“老师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吗？”

他跨上宿舍门前的阶梯，站在上面看着她。

徐文祖“被我爸爸解剖了。”

他绕有趣味地看着她眼底渐渐升起的讶异以及脸上已经濒临崩塌边缘的笑意。

徐文祖“啊，我还没有和老师提起过，我父亲是一名兽医，解剖动物尸体就像家常便饭。”

李允珍当然知道，在那些文件里见过。

徐文祖准备踏上最后一节楼梯，他要进去了。

身后的李允珍拉住他，面部表情已经收拾好了，眼里是实打实的真诚。

李允珍“琳娜会喜欢你的，一定。”

……

晚上九点的地铁，里面人并不多，没有大城市那摩肩擦踵的感觉。李允珍寻了处对着玻璃的位置坐着，以便能一抬头就能观察到外面时不时就会闪过的光亮。那是安置在轨道两旁的提示灯。车速一快，灯光便被拖得老长，绚丽漂亮。

随意放在腿上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机的边缘。她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树林里的卞得钟卞得秀还有和自己说起过去往事的徐文祖。

这种后天畸形人格的形成，一般都与童年的遭遇分不开。徐文祖十岁才来到泉水保育院，之后应该是被严福顺给成功洗脑。可是这几天短暂的相处，她发现徐文祖不同于常人之处已经显现出来。

首先，他不合群。与考试院时期那个极善于交际能力的，温文尔雅的牙科医生有些天壤之别。他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最好是无人问津，留他自己在那里生根发芽，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其次，他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地，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后脊发凉的话。整个保育院的孩子都知道的一个共识——那个新来的有问题，不能过多接触。

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将她已经发散得很开的思绪给打断了。像蜗牛的触角，一碰上就往后缩。

李允珍看了眼屏幕，房屋推销的短信。

她叹了口气，将头靠着座椅，有些累了。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的画面永远都是渐渐与记忆中十多年后的徐文祖重合的影子——十岁的他。

会不会就是因为他有些怪异的举动遭到了周围孩子的排斥，而严福顺又恰巧看到了他是个“可造之材”。在他不断地深化“自身是个异类”这个思想观念时，渐渐地滋生了另一个“徐文祖”。

窗外又闪过一条长长的光影，她刚刚睁开眼睛，只看到了它的尾巴。淡淡的，泛着蓝紫色的光。

地铁开始缓缓减速，外面的黑暗一下子被突然进入的站口给冲得四零八落。李允珍眨了眨眼，视线往边上移了半分，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机械的报站声音响起，冷冷的，不带情感。车门渐渐打开，站台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陆续进入车里。留下一旁的保安开始无所事事，摸出了手机。

车厢里空位很多，几个人各自找了各自喜好的地方坐下。其中一个从她面前走过，坐到了她对面。车开始启动了，朝着固定的下一站驶去。

她的视线不再放在窗外，那里现在坐着人。

车门旁边张贴着一家心理咨询治疗医院的广告。边角已经开始向外卷曲，另一边已经缺了一角。

上面的内容与其他同类型的广告语如出一辙，旁边是一位心理专家的照片。

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旧的花镜。白大褂靠右下方是潦草的签名——方正焕。

……

保育院没有周末的两天假期，只有星期六一个下午时间是自由安排的。不过对李允珍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她现在天天都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她站在和那张广告单相同名字的医院门口时，正是下午上班的时间。骄阳烘烤地面而升起的层层热浪，往她的皮肤上赶，像是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烤箱里。

培植在路边的花草已经被榨干了水分，没有精力再去开些花朵。医院大厅的旋转门不时地启动，几个人进进出出。

她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在心里默念了几次那位专家的名字之后，终于迈开脚步，往里面走去。

……

方正焕的诊室安排在三楼的尽头，门口放着半人高的两盆绿植。叶面油亮亮的，没有落灰尘。

门没有关，留下一人宽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坐在办公桌旁工作的老人。

屋内铺着米色偏黄的地砖，可以看见自己倒映在上面的影子。

徐文祖“方医生吗？”

李允珍敲了几下门，询问道。

方正焕从桌上成堆的资料中抬头，眯着眼睛盯着门口看了许久才拿起一旁的眼镜。

方正焕“对，请进。”

他的声线沙哑苍老，银色边框的老花镜有些厚度。他伸手将它推到眼睛中央，看清了周遭的情形，眉头才舒展开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李允珍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椅子腿在地砖上摩擦发出些冗长沉闷的声响。她坐下的一瞬间，衣料与椅子接触后有些窸窸窣窣。

方正焕将桌子上的资料收整齐，码在柜子里。之后拿起电脑旁的记录本，看向李允珍。

她心下了然，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开口。

李允珍“……我来是想咨询一些问题。”

屋里很安静，除了偶尔听得到的缓慢地呼吸声之外。就只有他翻动手里的记录本，一手看着电脑上的挂号信息栏，视线锁定在她的名字那里。

方正焕“李……允珍……”

他轻轻地念出声，笔尖随着在记录本上滑动。

诊室里面的摆设也是简单明了。可能除了方正焕手里的那只笔，整个屋子没有过分尖锐的东西。百叶窗被拉起，透过缝隙漏进来的阳光铺满了下面的一大块地方。还有几丝落在桌边那小盆的多肉植物上，看上去乖乖巧巧。

窗户两旁挂起的白色帘布和垂掉下来的百叶窗的拉绳，都在柔和地，小弧度地摆动着。

李允珍将徐文祖的一些情况告诉了眼前这位心理学专家。述说的过程并不长，墙面的静音钟那根长长的分针才走过五个刻度。

方正焕“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许多孩子在对待记忆里不甚欢喜的场景都会有选择性。这种成千上万的选择就造就了他们各自不同的人格。”

方正焕眼角往上瞟了一眼，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方正焕“所以，其实小说电影里的心理变态以及杀人狂魔并不复杂。起初，他们和我们都一样。”

接着就听见一声拉开抽屉的声音，他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魔方。

他随意一动，原本完整的六面被打破了。黄色面里混了个刺眼的蓝。

方正焕“只是，某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之后就是全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