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之后再经历的几天，李允珍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保育院压根就没有按照正常的秩序在运营。设施老旧破损，工作人员只是凑人数摆样子。他们几个名义上是老师，一天里教不了那些孩子什么东西。严福顺经常在她和另外一位女老师的课堂上莫名其妙地出现，然后光明正大地带着他们去玩。

而那个戴眼镜的“亲戚”，一看既知道不是个好人。

……

严福顺“李老师，从明天开始，我会给你少安排些课的。”

傍晚六点，天空还有些太阳的余晖，撒在靠近地平线的远方，看上去有些磅礴大气。

严福顺住的一个小院子，还是保留了许多小镇乡村的风格。她坐在院子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个蓝色的小风扇。正在“嗡嗡嗡”地运转着，送出的风全部吹在她泛着些许油光的脸上。

她抬头看着站在自己前面的李允珍，笑着。

李允珍皱起眉头，没有想到她说这话的缘由。

严福顺“我们保育院，”

她又将风扇拿得近了几分，从李允珍的角度看，几乎就要挨到下巴上了。

严福顺“不需要太多你们口中的教育。”

夜晚田野周围的动静开始大了，青蛙，夜蝉，还有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的野猫野狗。

李允珍在渐黑的夜色里看不太清楚严福顺的神情，不过她想，肯定又是眯起眼睛的不坏好意的笑。

严福顺“我在招李老师进来的时候，就跟你说过。”

她带着警告意味地眼神从上到下将李允珍打量了一遍。

严福顺“我们保育院需要的是爱，不是教育。”

李允珍也是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或许她口中的爱，是个需要打引号的“爱”。

不谈教育，大多都是五六岁的孩子，白茫茫的一片，确实更便利严福顺洗脑灌输那些偏激的思想和人格。

严福顺“李老师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吧，毕竟这个保育院我可是呕心沥血的经营起来的。”

李允珍“院长，”

她想从另一个方面转移转移话题，

李允珍“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文祖会搬到108去。”

这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情了，她一直在找机会对面问问严福顺。

严福顺面色换了，带着些许好奇。

严福顺“李老师好像很喜欢那个新来的男孩嘛。”

徐文祖被保育院收留，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李允珍“是啊，”

她笑得很坦然，甚至直视着严福顺的眼睛。

李允珍“很喜欢。”

外面围墙角落竖起一根路灯，明晃晃地灯光就打在李允珍的脸上，怪怪的。

严福顺“108可是个带着福气的房间，以前我住的小区房间就是108。”

她很快将眼底闪过的一丝怪异掩去。

这是来自院长的特殊关怀。

李允珍“看样子，院长很重视文祖啊。”

她有些嘲讽地叹了口气，直勾勾地盯着路灯。

严福顺“人人都喜欢聪明的孩子不是吗？”

说完她低头看了眼腕表，稍稍惊叹一声。

严福顺“哦，李老师该回去了看来，时间不早了，地铁三号线马上要开了。”

这里离市区还有一点距离，地铁并不多，一天也只有寥寥几趟。

李允珍也实在不想再和严福顺打哑谜，猜来猜去。她转身往那道门口走去，脚步有些重。

带围墙的院子，出口是道砖搭的拱门。切面断得并不整齐，水泥的粘合剂也没有抹匀，甩得到处都是。靠右的一面上，是被火烧后留下的黑色痕迹。

李允珍“院长，我们保育院应该不会失火吧。”

她稍停了一步，带着疑惑问道后面的人。

身后摇椅子的声音突然停了，接着就是一阵不短的沉默，风扇也熄了。

严福顺“当然，怎么会着火。”

严福顺起身，动手搬着椅子，准备进屋去了。

李允珍“最近天气热得异常，这里树多干燥得很。我问问。”

李允珍只是笑笑，话里感觉无足轻重。转身走进一片黑暗。

……

从那天开始，十多个孩子的课堂很少再见到李允珍的影子，有时候好几天才有一次她出现在教室里。卞得钟卞得秀的性格越发乖戾古怪，他们常常不见人影，躲在树林里就是半天。

另一个老师看样子也是被院长“好意”地提醒过了，课上不再多说话，今天吃了晚饭之后的温习变成了在树林周围散步。

这里是保育院最靠后的地方，平日里少有人涉足。树林有一来亩地那么宽，里面杂草丛生。外围是一条人走出来的小道，围着这片林子绕了一圈。

旁边是院长的住处，此时她正站在屋后那推新翻过的，垒起来的土堆上面，望着孩子们打打闹闹，走走停停。她身后屋子的窗户里，亮着暖黄暖黄的灯光。

多云的天气到了傍晚没有多少看头，天空照例先是变暗，蒙上一层黑点后十多分钟，便只能依稀看到人的轮廓了。

林子里长着几棵笔直的乔木，有普通水桶那么粗。并不茂盛的枝叶只有在顶端，才散开了些多余的枝丫出来。叶子稀拉，站在路边抬头望去，主见笔直的一根，直插云霄似的。

十多个孩子分散在窄窄的小道上，头尾拉了大概有五六米的距离。

朴敏善落在最后面，低头玩着手机，那团在昏暗里渐渐亮起的光源照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手机渐渐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有些渗人。

孩童玩闹嘈杂的声音逐渐往远处去了，从树林的这边移到另一边。

严福顺看着消失在拐弯处的人群，视线飘在那处林子里的某一个地方。像夜里追寻猎物的狼，眼睛散发着绿光，仿佛准备在黝黑的氛围里悄无声息地展开一场追逐厮杀。

……

人声完全消失在周围，黑暗快要将这里包围了。

林子深处。

卞得钟“哈哈哈哈，好玩吧！”

穿着短袖的卞得钟抬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激动地问着身边的卞得秀。

俩人蹲在一处，手里捣鼓着什么东西。

卞得秀嘿嘿地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手里高高地举起一块石头，落下后发出一声闷响。

躲在远处石头后面的徐文祖眼色一暗，神情恍惚，呆滞地盯着他们那里的动静。

卞得钟也是重新在地上捡起小刀，明晃晃的刀面在这样的环境里还看得清楚上面沾了些许的污物。

他咬着牙，一下一下地往身下那一小坨东西插进又抽出。

就这样反复来回好几次，他似乎从中得到了乐趣，嘴角的笑意不断地扩大，露出里面白得发亮的牙齿。过了好一会儿，他仿佛累了，丢下手里的刀子往后瘫坐在地，也不管手里沾着污物，伸手往脸上擦着溅到自己脸上的东西。

顿时，他的右脸颊处出现了几条痕迹，在夜色朦胧里看的一清二楚。

徐文祖猜到了，那污物可能就是血迹。

卞得秀“为……为什么，不叫我们……跟我们住那个的一起？”

卞得秀歪着头，询问着。

卞得钟“院长说了，”

他喘了口气，看着身旁的人。

卞得钟“叫我们别去惹他。”

卞得秀“因为……他和老师走得近吗？”

他摸了摸头顶，

卞得秀“上，上次不让我们捉……捉迷藏的那个老师。”

卞得钟反应不过来，却想起院长提醒过的话。

卞得钟“那个人是个坏人，院长还没有将他变好。”

卞得秀“怎，怎么变好呢？和……和我们一样？”

夜鸟从树林里飞过，扑动翅膀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吓了他们一跳。

卞得钟“你还玩不玩，不玩我开始了。”

卞得钟不知道院长怎么变好他，却也对卞得秀的刨根问底表现出不耐烦。

卞得秀“到我了！到我了！”

卞得秀高兴地举着石头，开始重复着卞得钟之前的动作。

徐文祖的身影有些晃悠，手指紧紧的扣着地面，任由那些泥土往指甲里钻。杂草丛生的地面挡住了他们身下的东西，他没有看清。继而他再一次探出脑袋，视线想要着重落在他们动手的对象上。

忽然他的眼睛前覆上了一层温热，他的世界全暗下去了。周围还能听到两人说笑的话语，不停地钻入他的耳膜。胸腔里的心脏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地跳动，猛烈地撞击着。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阵轻声地呢喃，就如同儿时母亲在床边给他讲的睡前故事。

李允珍“闭上眼睛，别看。”

奇迹般的，两人嗤笑癫狂的声音被这绵柔的语气追赶着四处逃窜，逼出了他的脑海。

她的身上还带着晚间草上新结的水汽，柔柔和和的，驱赶了他一身的凌寒。合着心跳呼吸的鼻间吸进她属于她的气味。

李允珍“别说话，我带你走。”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松开左手，右手依然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

徐文祖眨了好几次眼，以便更好的适应眼前的景象，也更容易将她看清楚。

她的眼睑低垂，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周身，眼睛里又带着同前几次一样的，莫名的熟悉感。

后面的两人还沉浸在自己疯狂发泄的情绪里，根本分不到一点多余的神思去留意周围。

李允珍拉着徐文祖冰凉的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离开前，那只躺在血泊里，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的野猫深深地映在了李允珍的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前突然闪现出了琳娜的影子——那只胖胖的，喜欢亲近她和徐文祖的橘猫。

十岁的徐文祖并没有表现出多余的，害怕的情绪。反而在他眼睛深处掩藏着的，或者恰恰与恐惧相反。他脑海的记忆层无比清晰的记录了许多次这样的画面。

在他们扬起手里的刀和石头的时候，他的眼前就会出现的场景——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肆意挥着手里的榔头，一下一下砸在身下那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尸体上。

脑浆混着血迸裂，顺着身体流到桌面，再沿着桌角滴落，砸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一圈血花。

那真是个难以言喻的，真实存在于他潜意识记忆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