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人瑞之逝

于是两人冷战了快一周。

说是冷战，也不过是陈琳单方面不理叶宇飞，他倒是没什么所谓，现在完全把她当小孩子对待，哄着她吃饭，哄着她吃药，哄着她睡觉，什么事都顺着她，宠着她。两人朝夕相伴，夜夜相拥而眠。

她的病情在渐渐的稳定，成日里除了复习，便是吃吃睡睡，赏花散步。想念高祖父了，便去探望。想念父母亡夫，便去扫墓。觉得没意思了，无聊了，就喝喝茶，听听曲，吃吃点心，做做小菜。自己还慢慢把之前学的画画，下棋，弹琴，练字，绣花都捡起来了。日子过得，虽比不上蓉站时期的风光无限，却是舒坦太多了。

两人关系也在逐步缓和，虽然陈琳对叶宇飞还是比较冷漠，但至少不会再争锋相对，两个人也在慢慢的重新了解彼此，回到当初是不可能，却不会在彼此仇恨。叶宇飞对于陈琳的改变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很动容，他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她也会再次接纳自己。有时候叶宇飞再和过来拜访的同志兄弟说说话，陈琳也会烫几壶酒炒几个菜送过去。

“大哥你和陈琳的关系？”一次许东来，故作轻松的问叶宇飞，他甚至不敢看叶宇飞的眼睛。

“关系？彼此不需要负责人的关系。”这次是陈琳自己开口说的，叶宇飞还能说什么。陈琳说的很直白，愿意来就来，唯独这件事不能让外面知道。

这话多像包养外室的话，可是……谁包养谁？

许东目瞪口呆，回去后不免对老李说：“就算当初大哥不对，她也没有必要怎么多年揪着不放。”

老李只是笑笑不说话。反倒过来交接工作的易宇辰听了后说了句：“叶宇飞想弥补，可弟妹未必领情。”他嗤笑出声：“不过话说回来，她凭什么领情？情是真的，枪子儿还是真的呢，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罪还是真的呢！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更何况，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还得扔呢！”

这一句话彻底的让在场的人无话可说，到了农历五月就算外面再怎么兵荒马乱也是要过端午。

端午佳节到了，陈琳也想吃粽子。除了江米红枣和鲜肉蛋黄两种传统的，还有不少包着果酱的另类粽子。留下一些够两个人吃的，剩下的全都送了亲朋好友。

箬叶散发着粽叶的清香，拳头大小的粽子里包着上好的糯米，长长的米粒蒸熟后粒粒晶莹，混合着粽叶一起，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让人忍不住口水分泌加剧。

雪白的糯米里藏着红玛瑙似的枣子，或内有乾坤般包裹着腌好的五花肉和蛋黄，或包裹着别出新裁的果子酱，甜的咸的都有，喜好全凭自己的选择。

贝齿轻咬在洁白的粽尖上，只觉满嘴都是糯米香味，软糯滑腻至极；但若再咬一口，又会感觉口中似有什么炸裂开来，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每个粽子都别有一番内涵。

红色的是草莓酱、金色的是桂花酱、紫红色的是玫瑰酱，甜丝丝的果酱混着米香，少了平日的腻人，滋味久久在口中回味着，却别有一番异样的滋味。

出乎陈琳的意外，叶宇飞对果酱粽子表示了好评，很给面子的吃了四个。

他的口味一向比较随和，大多时候都是她折腾出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没有特别挑剔的东西，只喝白开水除外。

不管是好吃难吃，只要入得了口，都能在他心里盖了章，那就是——能吃。

其实他也很会做饭，但他乐意看陈琳鼓捣吃的，但什么都好，只要能吃就不算浪费食物。以至于她从来不期待点评，今日居然主动夸了句不错，真稀奇。

人家没嫌弃他饕餮，他也没资格去点评什么，她鼓捣他沾光，做人总不能太丧良心。

吃着碗里的肉，还要骂宰肉的刀，他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其实陈琳一直很奇怪，她的厨艺说是好吃其实也就是个业余人才水平，她做的饭菜味道是绝对比不上那些工作多年精于此道的大厨比如说她上辈子的爸妈的，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论是楚晚宁还是叶宇飞都还算喜欢吃。难道她在烹饪上有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天分吗？

陈琳不知道楚晚宁喜欢吃她做的东西完全是因为陈琳很少下厨，秉持着物以稀为贵的原则他当然是不论好不好吃都更喜欢自己妻子的手艺；叶宇飞则是单纯的欣赏心爱的女人脸上挂着笑容忙碌的样子，那会让他觉得幸福。

日子，就这样缓慢而悠长地流转着。

唯一令人伤感的是，端午刚过，楚晚宁的老高祖父便已时日无多。

陈琳决定去看一下老人，最近她和叶宇飞走得太近，几乎忘记了身边还有其他人。

夜色中的小院落一片暗沉，只有几点零星的烛火仿佛黯黑大海上的孤灯在水中飘忽。陈琳悄然前行，抬手推开门，走进主院。

“琳儿来啦。”老人沉默地坐在床边，眼睛看着窗外，“我们又有很久没见面了，琳儿最近过得可好？”

“一言难尽，我……”

“琳儿恨得是哪—个他？你放不下过去，想要报复，爷爷都理解，爷爷不会劝你放下仇恨。”老者佝偻着脊背，灰白的长发披散着，“但我担心的是，当你的心被黑暗占据，又该如何接受光明。”

听了这问话，陈琳闭了闭眼，试图掩藏眼睛里的痛苦。

说不恨是假的，可更多的应该是怨，她想亲口问一问到底为什么？

过去抗日战争时，两个人多年生死相依，难道这段感情是假的吗？为什么两个人会走到陌路，会让他痛下狠心，给自己一个了断？

心口的那一枪，她心甘情愿的挨了，可到死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过去的事怎么可能就过去了，可矛盾的是，两个人虽然都记得这记忆，却再不是当初变了的人。

陈琳垂下眼帘，“恨，却也没那么恨，当时若最终胜利的是KMT，想来他也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只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原本以为回来了总要复仇，只是呆得久了，竟觉得看透了几分，争来争去又有什么用，搅得天怒人怨不说，仇恨也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回想当初，孙媳原本也可以说是秉性良善，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呆了那么多年，也变成了一个蛇蝎毒妇。重新活了一遭，孙媳倒是想明白了些。这一回也只求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罢了。”

“既如此，爷爷也不多说什么了。”苍老的双眼依然清亮，却渐渐失去生命的活力，“你有着黑暗的过去，也至今无法与自己和解。但我希望你们不要重蹈覆辙。如果还相爱，只是相处太难，那就停下来好好想想未来；如果已经确定没有办法走下去，也不要勉强，趁着时光还在，早点重新开始，这样，你们都轻松好过一点。”

“谢谢……”陈琳绞着手，一丝苦涩溢满口腔，“我听人说，您在处决了白瑀德后就病了……”

“这是命运的安排呀。”老人笑起来，像沉静在某个奇妙的梦境中，“我觉得，我看到他了，我的苏儿。他脱离了枷锁，有了新的人生，如今的他聪慧又漂亮，就像年轻时的我……也许，这还是你和你那位旧友带给我的好运。在苏儿离开家后我曾给他算过命，书写命运的神灵给了他影响命运的力量，所有与他相近的轨迹都会因为他而改变。而这是一场风暴，会有许多人因此沉没。我希望他一帆风顺，但如今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不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远处的打更的声音敲过，起风了。

老人走到橱柜旁，打开后抽出一个小小的木盒。“琳儿，这里面有苏儿拜托我给你和他修的夫妻牌，自打那件事后他便一病不起，也知道了你在将来会有一场情劫。他担心真的会出现最坏的结果，就提前让我把它做了出来，说这样也可让你不至于死后无依无靠。”

陈琳接过木盒，觉得沉甸甸的。“爷爷，阿宁生病的那段时间，您是不是被人软禁了起来？”

“是的。”老者肯定，“苏儿一病不起，他们担心会过了病气，就将我们分别看管了起来，那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没过多久我就听说苏儿去了，听到那消息的时候我也不想活了。可就在刚准备封棺的时候，苏儿自己却从棺材里出来了，带着一身的药渍，不是诈尸，而且他除了体内余毒未清再无其他不好。再之后他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好些下人被赶出了家门，族内的一些子弟也被除名。我们祖孙俩也待不下去了，便离开了家四处漂泊。琳儿，这是苏儿告诉你的吗？”

这是我上辈子死后所了解的，陈琳隐去了这些话，“白瑀德曾说他小叔(即楚晚宁)在病中给他们一脉下了一个极为狠毒的诅咒。我们只当这是疯话。您听说过这是什么诅咒吗？”

“这个……我真不是很清楚。”老人摇头。

也许是我太急切了，这种属于家族内部见不得光的丑闻怎么可能被外面的普通人知晓。“等等。”老人突然仰起头，“如果我没记错，就在苏儿他娘去世之前，曾将苏儿一个人叫进了房间说话，让其他人都离开，就连苏儿他爹也是。我从窗外看着，她好像是教给了苏儿一个什么歌谣并让他认真记下。后来我调查过，那根本不是什么歌谣，而是北方萨满中的绝户咒。但凡招惹到，不光诅咒的内容会很快应验，且还会翻倍增长，直至这一家血食断绝。”

这就对了。他母亲是蒙古的宗女，蒙古人向来信仰萨满教。母亲知道了自己被害已是为时已晚，想要报仇也有心无力，便在儿子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这颗种子原本可以无法发芽，却在步步紧逼之下长成了参天大树，将罪魁祸首永世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陈琳突然想起，当初订婚之时父亲只字不提让小丈夫入赘，而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让他在订婚后终生不得返回文山家中，也不允许他带着她回去，更不能再插手他本家事务。起初，陈琳认为这是父亲为让阿宁不得不入赘而实施的缓兵之计。但是现在想来，父亲这样做，其实是从实质考虑的不得已之法。

如果女人嫁入高门大户就能够得到幸福，又为何会有‘一入侯门深似海’之说？这个轻易就能看出端倪的现象却被所有人忽视。由此看来，愚蠢的终究是我们，被名利的诱人外表所蒙蔽。

“琳儿。”老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苏儿的事情已了，我也安心了。我希望你能遇到一位良人，生儿育女，过上平安的生活。老天把一切心愿都赠与我了，我也应该信守承诺，遵守天命。”

此刻，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精神显得比刚见面时更加疲惫，就像失去灵魂的木偶，茫然地向前迈步。

陈琳低下头，去追逐老者的脚步。

夜晚的繁星在天空中闪烁，乳白色的星河仿佛一条华美的腰带，横亘过星穹沉凝的裙摆。午夜的成都与白天的有很大的不一样，它静谧，幽暗，却包容一切，仿如母亲的怀抱，囊括着整座城市的人与物。

他们从城区步入市郊，愈走愈偏僻，最后在陈琳的故居前停住了脚步。此时别墅周围的树木繁华茂盛，如同伞盖般张开在那些花草上。老人径直走到庭院中央那株已经开始凋零的玫瑰前坐下，像个来拜访老友的故人。

“哎，想我吗？我又回来啦！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了，不会让你孤单地矗立在这儿，风吹雨打。命运垂青，让我活着看到了那些杀害我子孙后代的人的下场。也怕我孤单，让苏儿早一步前去迎接我，不该如此呀。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老头子此生无憾……”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直到夜色逐渐退却，天际泛起一丝微薄的冷光，星星逐渐黯淡下去，一颗接一颗地隐没。当辉耀万物的日轮跃出地平线，把无数道金剑挥洒向世界的时候，那只轻抚着最后一片花瓣的手无声地落下。

陈琳知道他已然逝去。

身后的树丛摇晃了一下，陈琳回过头来，瞥见了叶宇飞露出女贞树丛的半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