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终年弥漫着战火的边境之地,谢沁凝不觉间待了数年。
不论到什么地方,她总是能毫不费劲地融入其间,学习迥异的文字,跟着年轻姑娘们跳一曲热烈的舞,顺着那新奇的语调弹奏歌谣,穿上当地人的衣裙,喝一碗热辣辣的酒。
前后十里皆是战场,她在其间搭起凉棚,她身上好像总是带着天然的吸引力,孩子们不由自主的走到她身边,不分身份种族,携手围着她的篝火舞蹈。
她向这些孩子们学习西北的语言习俗,也教他们中原的文字,指尖轻动,弹奏起来自遥远地域的乐曲。
那一年,她又心血来潮,想教他们习武。
这里的孩子们都生长在战线上,无可避免地目睹着一桩桩血肉横飞的战事,在其间,她论装备与常人无异,可出神入化的剑术功底却牢牢牵动了每一双眼睛,一颗颗鼓噪的心每日缠着她求教,拐弯抹角,不依不饶。
事实上,谢沁凝非常喜欢这个职位。
这意味着她可以指挥着一帮小崽子们扎马步跑长跑在烈日炎炎下挥汗如雨,而她自己则支起躺椅悠哉悠哉地享受徒儿们孝敬的果汁,时而背着手走入人群刻薄地敲打那些冒汗的脑袋——这是她从她那位国师师父身上学到的精华。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孩子们哀嚎着平日里如春风化雨的将军姐姐一到训武就变得丧心病狂,不少娇生惯养的没两天就臊眉耷眼地跑了,可依然有许多孩子坚定地立在这片沙土飞扬的训练场上。他们长在沙场,见惯厮杀,有时亲生父母也为此而死,心中久已求着改变,求着以己之力护人护己。
那个叫裴宿的小孩儿对此似乎极为不满,但半月总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的营帐前,因此他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她日日来此。
他从小习武,基本功很是扎实,但谢沁凝偏偏看他不顺眼,总是吹毛求疵般挑剔,极尽严格。
半月对此满怀担忧。
但谢沁凝总是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谢沁凝你担心他?他这种人是生来就要往上走的,懈怠一点都要坏事。不如看看你自己吧,傻丫头,小心被他一脚带到阴沟里。
裴宿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
半月是个很没想法的孩子。
她从小就没什么主见,只知道跟着裴宿四处乱跑,听他讲那些家国大义,眼里闪着懵懂的光。
而谢沁凝偏偏就懒得理这些太有主见的孩子,她说什么他们永远听不进去,还容易带歪其他孩子。
现在谢沁凝就很担心半月被带歪。永安和半月的这些烂事分明就是个无底洞,得赔上无数人的生命和漫长的岁月才能填满。裴宿分明就是铁了心往坑里跳的,可半月,她本就不该陷进去。
裴宿是个天才,天生的神仙种,她为人为神这么多年,不会看不出来。他想向上走,想剑指半月国,那就随他去便罢。
春天,东风的余波浅浅拂过草芽,绿洲漾起新碧,她牵着半月在林荫下走,低下头,目光沉沉地抚一抚她的发梢。
可半月,她太干净,也太傻了,谢沁凝怕她丢了性命,丢在这个叫她里外不是人的鬼地方。
半月姐姐,怎么了?
女孩正啃着一块饼,抬起头,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匆匆划过的一抹叹息。
谢沁凝没什么。
她回身在旁边一棵树下坐下,把半月拉到近前,弯一弯唇:
谢沁凝我只是想呀,你基本功练得已很是扎实,是时候上真兵了。你瞧瞧想使什么,我明天从库里拎一柄来。
半月沉默了一下,眼神滴溜溜地落到了她腰间,轻轻道:
半月软鞭。
谢沁凝扬了扬眉毛,一手解下盘在腰上的长鞭,面上笑盈盈地打趣:
谢沁凝原是如此,看来你几年前遇上那伙贼人时便盯上它了,不然怎么一直追在我身后?
半月一听这话,立刻急急地想要辩解,谢沁凝也收了逗小姑娘的恶劣心思,将鞭柄交到她手里。
谢沁凝你向那边走走,挥几下我看看。
半月听话地走向远离树木的空旷地带,倒了倒手,接着大臂猛提,手腕一翻。
谢沁凝双眸一亮,划过惊叹。
虽说叫半月去了空地,这一鞭除去空气和草籽什么也没带起来,但凭她数百年的使鞭经验来看,那力道能抽折一株小树苗。
半月今天说想学鞭子,一定不是一时兴趣使然。她一定仔细观察了她每次用鞭时的手法——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喜欢往战场上跑。
谢沁凝来。
她起身,向她走去。
谢沁凝握住她执鞭的手,骤然发力,破风之声顿起。
半月仰头看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谢沁凝冲她一笑,摸了摸她的脸。
谢沁凝我于此道本无天赋,多年勤练才得了些造诣。你若肯学,一定不输我。
谢沁凝兵器库里没有软鞭,就算有,那些凡兵俗铁也配不上你。我这鞭子用的是千年蛇妖的皮,今日便赠了你,若你将来入道修法,更有增益。
半月完全愣了。她手指微颤地轻轻拂过鞭身,笨拙地推辞无果,谢沁凝抻抻懒腰叫她好好练,就奔着号角声起的方向去了。
她如今已去了参将的衔,没了战马,但依然会手提肩扛地护着每个沙场上遇到的百姓。
她也因此从不缺席每一场争斗。
那天半月站在原地,望着谢沁凝匆匆远去的背影,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也想做她那样的人。
她冲着谢沁凝远去的方向大喊:
半月姐——姐——!那我能叫你师父么?!
她已经走出去很远,却依然回眸,给了半月一个笑脸。
谢沁凝给她们这些孩子们所指的路,永远在远方。在浪淘鱼跃的海边,在温润情柔的江南,在富庶昌隆的中原。可她自己却投身在黄沙里,像一叶舟,在苍茫的沙海中渡去一个个鲜活的生灵。
她教他们护人先护己,可半月想,向她那样护佑众生,或许才是自己应该追寻的义理。
而谢沁凝还没来得及听到小女孩心里这番壮志,她们便迎来了永别。
那天,她替一直照拂她的大婶赶着羊群,而这片土地处处是沙场,战火就像风一样来去不定。瞬息间,她就陷入了人高马大的士兵重围。
他们显然没有顾及一个小女孩的意思。
半月迷茫又紧张地握紧了鞭柄,她抬起眼,忽然自层叠的马腿间对上了一双眼睛。
她一身原麻色的家常衣衫,未披战甲,也未持兵刃。她看到了她,然后只身奔向了战局正中。
半月睁着大眼睛,望向那个总是强悍到让她不可置信的身影。
谢沁凝一脚踏上身边一匹马的屁股,踩着马背和人背向她赶来。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似乎没有何地是她不敢往来的。无数刀剑向她劈开,而她闪避的技巧好似融于骨血,丝毫不为之驻足。
她蹬上一银甲将军的脊梁,反身握住紧缠在半月腰上的鞭梢,将她提了起来。
半月以为,她是要将那将军踹下去,骑着马把她带出战场,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可锋芒已近,她这张扬的出场过于惹眼,被踢了腰踩了背的大人们杀气腾腾地逼来。
被她踩在脚下的将军怒而挥刀,狠狠向她脚踝砸去。谢沁凝的动作毫无停顿,顺势就抡过鞭尾将她向自己方才站的方向甩去。
她的手那么稳,半月瘦小的身子狭着风沙划过半空,精确地砸到裴宿怀里。
裴宿张开双臂接住她,被冲力撞得就地一滚,草叶被挤出汁水,溅了满身满脸,在这炎热的下午洇得人心凉。
半月费力地自他怀中抬起脸,从同一条通路正正对上了那双眼睛。
谢沁凝本身体重不大,脚下又不稳,方才为着将半月带出去乱了自己的重心,踝腕筋骨又被那不及避让的一刀断了个彻底,猝不及防间,横身跌落马背。
丝发如墨色的云缕,飘飘悠悠的覆上侧脸,掩住了朱红的唇。她的眼睛好像进了沙子,略有不适地眯了一下,而当再一次对上她的眼时,依旧微微一弯,其间蕴纳的晨星仍然润泽而明亮,黑过她的长发,亮过将士手上的刀刃,成了那个春日的午后半月所唯一记得的事物。
那一眼中,满含温柔与祝愿。
像太阳一样灼痛了她的眼。
而后,或许只是瞬息间,滚滚的马蹄毫不留情地砸向地面,湮没了黑沉沉土地上的一切光亮。
她几乎不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哭喊,撕打,她眼泪鼻涕混着乱发糊了一脸,以她从未有过的强横姿态挣扎。可有一双紧紧扒着她的手蛮不讲理地将她拖离战场。
神官(通用龙套)别看了。
一只混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手搭上她的眼,微微有些颤抖。
神官(通用龙套)跟我走吧……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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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感觉跟原著重的太多了……但是现在没法改,我每次点开这篇文的时候脑子里都叫嚣着修文修文……我估计我到时候会把温柔乡修掉,那一段太尬了……
翩翩顺带深刻谴责一下某些骂完就拉黑的人,敢做不敢当,遇上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