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沁凝很快同这个寡言的孩子熟悉起来。
她是永安人与半月人的孩子,小身板看着却没有半分半月人的虎气,只有那双剔透的眼睛闪着绮紫的光泽,像是半月国久负盛名的甘果,有种不同于中原的别样风情。
半月生得瘦小,一头长发却是出乎意料的乌亮。手上没有梳子,谢沁凝便用手指梳过她的头发,用生着花朵的韧草绑成长辫子垂在她身后。
说来原来的她根本不会梳理古人那繁杂的发型,在人间游荡这许久,为着小女孩儿们期盼的眼神倒也为不少自己带大的姑娘亲手梳过婚嫁时的高髻,如今摆弄起半月那头长发,倒也是得心应手。
半月倒也不总是一人游荡,与她相处几日,谢沁凝发现,总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永安少年陪在她左右,他会在自家吃饭的时候偷偷藏起半块馕饼拿给半月,也会在傍晚时分陪着她在开着零星花朵的草原上散步。
那孩子姓裴,名叫裴宿,听起来可比“半月”这种敷衍了事的称谓有来头多了,而谢沁凝只感慨姓裴的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小小年纪就知道拱别人家的白菜了。
参军的日子很无聊,每天就是训练加打打杀杀,偶尔拉几个在突然而来的混战中吓得不知所措的平头百姓出来,再砍几个半月士兵充数。
当闪耀的星光浮现,她总会升起一堆篝火,在悦动的火星旁,永安的孩子们和半月席地围坐,睁着一双双眼睛仰望那个似乎方方面面都与这风沙肃肃的边关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被发配边疆、获罪充军者的孩子,他们生在此处,未曾见过祖辈曾经生长的沃土,而父母即便提起,也是语焉不详。
而谢沁凝会给他们讲故事。讲很多很多故事,东方的,南方的,讲小桥流水,春风夏雨。那些奇异的故事让他们着迷,于是每晚每晚都溜出家门跑来这里,尝她的小花酥。
小儿(男)姐姐,海是什么样的?我娘告诉我,她就长在海边。
一个生得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凑上前来,满怀期待地睁大了眼睛。
谢沁凝海啊……
她摸了摸他的头。
谢沁凝海是一片很大很深的水,比我们脚下的陆地还要大。太阳落山,水是黑色的,太阳升起,水就是蓝色的。在浅湾,水还可能是绿色的。月亮大的时候,海水来潮,月亮小的时候,海水退朝。海边有沙,那是被潮汐打散的石。
小儿(女)那里的沙,和我们这儿的一样么?
谢沁凝也摸了摸她的头。
谢沁凝那里的沙啊,没有大漠这么多,不能聚起沙丘。凡是有沙的地方,海水都打得到,所以总有一半的沙是湿的。沙里有贝壳,也有螃蟹。
小儿(女)贝壳又是什么样的?
小儿(男)我知道!我娘的手链上就有一枚,贝壳是白色的,像扇子一样。
那个小男孩得意洋洋地昂起头。
谢沁凝摸了摸袖子,在众人注视下捞出了一只小巧的云纹锦囊。她搜了好一会儿,掏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终于翻出一串贝壳链子。
那是她曾经在南海定居时闲得无聊穿起来的链子,贝壳大大小小,白红灰紫排列得毫无美感,但那大海独有的热烈情致却实实在在晃花了孩子们的眼,纷纷伸手睁着来抢。
她带着笑,故意把手举高了点:
谢沁凝谁想要?
她一会儿把手在这个孩子面前晃晃,一会儿又倏地转到另一个孩子面前,直到他们不再吃这套纷纷大叫着抗议,她才笑着把它戴到了一直沉默却亮着眼睛的半月脖子上。
谢沁凝等你长大,我就带你去海边,好不好?
半月小小地抿着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一旁的裴宿咬了咬唇。
小儿(女)你偏心!
小儿(男)哇哇我不干!姐姐每次有好东西都塞给半月!
谢沁凝别瞎叫唤,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
谢沁凝毫不客气地弹了下他的脑门。
一旁的一个胖胖的小姑娘对此毫无兴趣,她一边嚼着一块梅花酥一边急急地拉了拉她的衣角:
小儿(女)姐姐,江南是不是有好多这样的点心?
谢沁凝江南啊……
她戳了戳女孩鼓鼓囊囊的脸,声音像起伏和缓的海波,又像拂过绿柳的温风。
是与这片连春风都像刀子般锋利的土地格格不入的东西,像一个温柔得过分的梦境,把尚且年幼的半月包裹其间。
她沐浴着荒漠的温风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