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星行自杀了。
出乎清十意料。
他当了这么多年人彘,仅仅因为风星衍不肯救魏无羡,他便咬舌自尽了。
清十打心底觉得这人是个十足的蠢货。
风星衍道是平静,什么也没说,挖了坑将人埋了,连个墓牌也没立。
清十问他:“师兄弟一场,不打算留他在人世?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风星衍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皆有定数,岂是我能改?”
清十笑:“封冥已死,阴司无人坐镇,你要想改,何人敢拦?”
风星衍只是看着他:“封冥虽死,但阴司还有十殿神君,敢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哈哈……”清十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分外好看,“小石头的心,还是那么硬。我忘了,你没有心,你当年许愿求他给你一颗心,后来,他忘了这事……哈哈……”
风星衍淡然的看着他笑,但指甲狠狠嵌进掌心。
他没有心。
这是他生来就知道的事实。
他是石头,本来就没有心。
他不知道这人在笑什么,不过因为这个人比他幸运几分而已,因为清十虽然也是石头,但洛九川,给了他一颗心。
为什么会给他一颗心呢?
风星衍躺在房顶上,望着澄澈的天空回忆起那段离他十万八千里的过往。
那时候,他还是块石头。
没有化形,也尚未开灵智。
他随风雨流亡,最后在一棵树下生了根。
那棵树很大,足以为他遮风避雨,免去颠沛流离。
后来等他灵智渐开,他才知道,那棵树,是神明。
他是敬仰他的,所以他缩在草丛中,安静、呆滞、又木讷的瞻仰这个神明。
可他不知道,神也是孤独的,而且,他们比任何人都害怕孤独。
那时,清十出现了。
他灵智早开,也化了形,虽是石头所化,却擅言谈,聪明机灵,分外爱笑。
所以,他仅仅在树下坐了三年,就为自己求得了一颗心。
而他,已经记不清在树下待了多少年。
后面的事情,他不想再回忆,可往事的琴弦一拨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他不耐烦的从房顶上跳下来,寻了个酒肆喝酒。
自从来到长平县,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光顾这个酒肆。
虽然从前他不怎么喝酒,可这酒量却好。
每每从人开张入门,得喝到这酒肆打烊,他还能撑着身子站起来,自己走回客栈去。
“公子,今日就到此吧,没……没酒了。”
这是常客,老板分外周到。
风星衍摸了银子放下,他少有这样大手大脚的时候。然后便起身往回走。
天早黑了。
可这条路他熟,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
他当真闭着眼睛,也不知是醉糊涂了,还是困倦了。
走了一段,风一吹,脚下发软,他便靠着墙角坐下了。
人安安静静的,面上也无潮红,既不胡言乱语,也无举止不当。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四周一片静谧,连虫鸣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突然传来惊叫:“来人阿!快来人阿!”
风星衍一惊醒,就见两个人一边惊呼一边急急匆匆从他面前跑过。他酒意未散,待脑子慢慢缓过来之后,这才起身朝方才那两人过来的方向走去。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那专捉邪祟的缚仙网不知怎的将人给捞了,这会儿正高高挂在树杈子上。
风星衍看了看,祭出辟邪就要上前,谁知那网里的人却先开口了:“你是救我,还是要我命?”
风星衍看不清那人的脸,声音落在耳里也模糊,不过尚且还能辨清那人在说什么。
“救你。”
“你一剑过来,我不被你劈成两半了?”
风星衍顿了顿,看了看手上的剑,他想,自己的剑法还没那么差:“不会。”
就要动手,那人又道:“就算你不会劈到我,可这么高,我要是掉下去,还不摔死?”
风星衍看了看,估了估高度,觉得那人说的有理,便道:“那我接着你。”
“你接的住吗?我可不轻,你还是去找……”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闪过,人便从缚仙网里掉了下来。
“阿!!!!”
叫声响彻林间,经久不息。
待那人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稳稳落在风星衍怀里,他有些诧异的将人打量了一番:“这么高你也能接住?厉害阿。放我下来。”
风星衍将人放下来,那人看了看他,从他身上闻到酒味,忍不住抬手扇了扇:“你喝酒了?”
“嗯。”
“喝了多少阿?这么大股酒味?”那人一脸嫌弃,又闻了闻自己身上,似是生怕沾染上这味道,“我出门前刚换的衣服……”
风星衍没答,转身欲走,那人叫住他:“你去哪?”
“回去。你也回去。”
那人道:“我不回去,我刚出来。今晚我非得猎点什么东西不可,不然我舅舅又该说我了。”
风星衍道:“这里危险。”
那人看了看四周,林子里黑漆漆的,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方才他跟前跟着的修士都走光了,这会儿林子里就他二人,所以这看了一圈,视线又落到风星衍身上:“那你跟我一起去,不过,不用你出手,我要自己杀邪祟。走吧。”
风星衍跟着他,那人走在前面,不时言语两句:“这地方肯定有邪祟,这么大片山,能不藏东西吗?”
风星衍淡淡应了一句:“你对付不了。”
一听这话,那人立马转过身道:“你怎么知道我对付不了?我上次可是亲手斩杀了一头狼妖,虽然……虽然你帮了忙,但是,你要是不帮忙,我也能杀了它。谁稀罕你帮忙?”
人气冲冲的往前去,风星衍却听的一头雾水。
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别说邪祟,连个野物也没瞧见。风星衍再次催他离开,那人还是不肯:“我听人说了,有人在这林子里瞧见过怪物,这里肯定有东西。要走你走,反正我不走。”
风星衍拗不过那人,只好跟着他。
可走着走着,他酒劲儿又上来了,那人一个劲往林子里钻,片刻功夫就将风星衍远远甩在后面,等他再去看时,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前面岔路也多,也不知那人选了哪条?
风星衍干脆靠着树坐了下来。
林间清风微拂,消了他身上几分燥热,道是舒适了些许,渐渐困意袭来……
月华渐隐,也不知是何时辰了。
林子深处突然传来异响,但刹那就止住了,还不待人分辨。风星衍睁眼看了看,困意越来越浓,但他清楚方才的异动绝不简单。他赶忙起身,却不知那动静是从哪一方传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凭直觉选了条岔路,谁知竟真让他选对了。
待他赶到,那人已被四五条桶粗的大蛇团团围住,泛青的蛇身交叠在一起,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猩红的信子不时吞吐,见风星衍赶来,一个蛇头靠近那人,伸出信子挑衅似的舔舐那人的脸。
“滚开,你这个恶心的东西。”那人嫌弃的拿袖子一个劲擦脸上的口水,那劲头恨不得将脸上那块皮擦下来。
但随即,那人脚下蛇尾一摆,便将他整个缠住,拉扯到半空中,风星衍捏紧手中的剑,方要动手,暗处却慢悠悠走出一个人影,月光照耀下,那人的影子刚好落在风星衍脚边。
“风星衍,”月光打在那人脸上,惨白的光照的那张苍老的面皮越发阴狠,“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风星衍看着那人,酒意渐渐散去,眼前那张脸慢慢清晰起来:“将那孩子放了。”
“放了?你杀我全族,逼得我们不得不躲在人间界这荒山野岭之中,今日我便要你为我化蛇一族偿命!”
周遭的化蛇渐呈攻击之势,被化蛇擒住的小少年也被勒的喘不过气来。
风星衍看了一眼那人,又抬头看向那少年:“那孩子与我素昧平生,将他放了,我同你们好生了结昔日恩怨。”
化蛇冷笑:“既然素昧平生,那是死是活,也就与你无关了。”说罢,他一招手,蛇身忽然松开,另一条大蛇飞快钻过去,张大嘴巴在下方接着。
见状,风星衍脚下随即踢了块石头过去,打在那条大蛇身上,那条大蛇一吃痛便合了嘴,少年掉在蛇身上顺势滑到地面。
但不等他跑走,这些大蛇尽数化出人形将人攥住。风星衍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眼前的局势,静待时机。
化蛇走过去,将少年打量了一番:“风星衍,我知道你厉害,上次闯我妖界,从镇龙渊带走风星启,还能全身而退,风采不输当年阿。我从没想过要与你为敌,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灭我全族!”
说话间,他一把掐住那少年的脸,疼的那少年大叫。
风星衍看着他淡淡道:“我也没想这么做,如果你不暗害星启的话。”
化蛇勃然大怒:“妖界的事,轮得到你插手?”
风星衍面色寂然:“妖界的事,我也并非一定要插手。但他既唤我一声爹爹,谁要动他,绝不轻饶。”
少年闻言,莫名怔了怔。
化蛇气急败坏:“我就动了,你能如何?”
“灭你全族。”
化蛇眼中怒火翻涌,但随即,他右手一翻,掌中便多了一枚三寸来深的骨钉:“风星启身上钉了三十六枚骨钉,你猜猜,这小娃儿能承受几枚?”
风星衍目中微紧,手指紧扣剑身:“他不是星启,你别碰他。”
化蛇冷笑,将骨钉往少年跟前晃了晃:“钉了骨钉,摧筋毁骨,别说修行,连拉屎撒尿也得旁人伺候。而且,无药可治。小娃儿,你想不想试试?”
少年大惊失色,眼中的惊骇几乎溢出眼眶来。化蛇对他的神情很满意,赞许的笑了笑:“你不想钉,可这骨钉总得有人钉阿。不如,让他钉,如何啊?”
少年抬眼看向对面的风星衍,瞳孔中是说不出的惊恐。化蛇伸手嵌住他的下巴,骨钉抵在他颈上:“说!让他钉!不然,这骨钉可就钉你身上了。”
少年看着自己颈上的骨钉,额上冷汗直流。他看向风星衍,动了动嘴唇却又什么都没说。
化蛇循循善诱:“其实,这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与你这小娃娃没什么关系。你是被他连累。所以让他钉这骨钉,最合适不过。来,张嘴,让他钉。我数三声,你要再不开口,这第一枚便赏你了。一。”
少年目色尽失,一双手颤栗不止。
“二。”
少年嘴唇微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
“怎么?还不开口?那就怪不得我了。三……”
少年正要说什么,不过风星衍却先一步开口:“何必威胁他?”
化蛇转身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么?你要替这小娃娃揽了?”说着,他目色一凛,抬手将掌中那枚骨钉钉入风星衍左腿,只听一声脆响,风星衍当即半跪下去。
摧筋毁骨之痛,风星衍不得不伏在地上,半晌也没有动静,只能瞧见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突。
“这骨钉的滋味如何阿?”
良久之后,风星衍缓缓直起身子,他欲起身,但左腿已然无法动弹,化蛇看出他的企图,忍不住笑起来:“摧筋毁骨,你当我跟你开玩笑吗?”
说着,他抬手又朝风星衍双肩各钉了一枚,辟邪剑登时掉落在地。
见状,化蛇越发得意:“没想到,你风星衍也有今天,若是往日,我定要在你身上钉满九九八十一枚骨钉,让你受尽折磨难堪,可今日,我只想要你这条狗命。”
化蛇朝他走过来,凭空祭出一把长刀,拖地而来,风星衍半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两条手臂垂在身侧,化蛇举起长刀朝人脑袋劈去:“去死吧!”
长刀在少年惊恐的眼中落下,可未有鲜血溅起,却只听见利剑出鞘之声,接着风星衍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剑便削了化蛇的脑袋。
其他大蛇一惊,就要发难,不知何时已然埋伏到他们脚边的魔血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它们,风星衍纵身上去将少年拉进怀里,背住他身后魔血藤肆虐的场面。
他静静看着魔血藤将那一副副皮囊吸干,眼光黯淡而又沉寂。少年靠在他怀里,他只觉得这个人浑身冷的厉害,像个冰柱子似的,可他也不敢乱动,风星衍的左手贴在他的脑后,右手禁锢在他腰间,他想动也动不了,关键这人看着虽清瘦,不想却这般高大,将他整个人挡的严严实实,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何事就被拉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星衍脚下一软,左腿登时便跪了下去,少年一惊,赶忙去扶他,谁知他手臂也瘫软无力,剑再次掉到地上,少年疑惑他方才究竟是如何使剑?
少年扶不动他,又急又气:“你没事吧?”
风星衍摇摇头。
“怎么会没事?方才那妖怪说,这骨钉厉害非常……”
风星衍额角的冰花慢慢化开,方才他就是靠封冻经脉才能暂时支撑起身体。只是他寒疾太重,这冰冻筋脉的法子能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
“没事。”风星衍缓缓道,“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少年将信将疑:“真的?”
风星衍不答,少年只好在旁边等着,风星衍合上眼睛,也未运转灵力,只是不消片刻,骨钉钉入的地方渐有黑气涌入。
那一丝丝黑气极其微弱,以至于如此光线下根本看不出来。
风星衍双目紧闭,额间渐生一层薄汗,黑气慢慢收缩不见,连带他伤口处的血迹也没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风星衍才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拿了剑从地上站起来,少年望着他,一时竟忘了说什么。
风星衍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危险,这才将剑收好,又对少年道:“时候不早了,山中危险,这便回去吧。”
少年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两人一路从林中走出来,少年对方才的事情很是愧疚,可又不知该说什么,一路攥着手,一语不发。
风星衍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沉重到肉眼可见,整个人陷在一种莫名的阴郁当中。
一路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安静到了极点。少年想起个话头,可搜索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正当他懊恼不已,眼前却是一黑,整个人就朝地上扑,不过不等他同地面亲密接触,身后一只大手已经捞住他。
风星衍扶他在旁边坐下,少年努力睁了睁眼睛,才勉强看清面前的人:“忙活了一夜,许是累了。多谢。”
风星衍看看他,淡淡道:“你中毒了。”
少年疑惑:“中毒?什么时候?”
风星衍仔细替他检查了一番,果真右腿上有一道伤口,伤口不深,但出了血,风星衍道:“应该是方才那大蛇缠住你,将你的腿拉伤了。不必担心,这毒不严重。”
说着,他便将他裤腿捞起来,取了随身的药散撒上去,又从自己袍服下摆撕了块布给他裹好。
少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包好之后,风星衍问他:“能走吗?”
少年点头,但腿脚已经发软,根本站立不起,风星衍看了看道:“这毒性一时半会散不了,我背你。”
少年一口回绝,捏着衣角嗫嚅道:“不,若是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舅舅,还有我爹他们肯定再也不让我一个人出来了。”
“可……”
少年直摇头:“反正不要你背。”
风星衍抬眼看了看天色,已经快三更了,东边那块云层也厚,像是要落雨的样子。
他又看看少年,人低头绞着衣角。
风星衍理了一下衣袖,趁人不备,一把便将人抱起来,少年一惊,本能般将人脖子环住,但反应过来,立马同他叫嚷:“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别叫了,今夜这林子里没别人。”
“你……你放我下来!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少年大吼大叫,一个劲在他怀里折腾。
风星衍目色微沉,但还是将人放下来,少年撑着旁边一棵树看着他,满脸都是不情愿:“我自己走,谁要你多管闲事?”
风星衍问他:“你这样走得走到何时?”
“走到明天早上我也走,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我也可以。”
这话似乎刺中风星衍,他看着少年的眼睛渐渐有了些怒意,少年有些怕他,但还是强装镇定:“你……你看什么?”
风星衍不答,俯身将他抱起来,少年就要吼叫,风星衍直接封了他的舌识,人在他怀里挣扎,他便将人手脚的筋脉封住。
少年瞪着他,以眼神抗议。
风星衍大步往前走,看也没看他。直到回到镇子上,他才解开少年的舌识:“你在何处落脚?”
少年不理睬他。
风星衍细看他身上的家族服,认出是金氏的金星雪浪,便抱着人往金氏落脚的客栈去。
待到了客栈跟前,他也没直接进门,只将少年放在门外,少年对他满心满眼都是气,奈何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着。
风星衍将人舌识和筋脉都解开,少年依旧一语不发,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风星衍半蹲在他面前,眼光朦胧,他伸手将他头发上的树叶取下来,嘴唇微动:“你那些自尊和高傲难道比性命还重要?你若早些传信于我,在那三十六枚骨钉入骨之前肯放下你的骄傲,在那之后不为从前之错耿耿于怀,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结局。”
少年错愕,知他认错了人,却也不敢言语。
风星衍眼中凄然,形神涣散:“你我父子一场,终归,你从未信过我。罢了,这世上本就无人可信,是我,是我心存妄念。但凡我对这世界有三分期待,它必给我七分失望。也好,都断了吧,一无所期,或许便再不会失望……”
说完,风星衍缓缓起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他拖着身子一步一步走远,明明那么高大的一个身影,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一般。
少年看着他,久久未曾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