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罪

　　“萨利，拿起你的剑！战斗，去战斗！”

　　玛尔兰听见了呼喊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是那个又丑又壮的男人的声音，她大概认清了“萨利”就是刚才那个男孩。她与这个男孩曾经四目相对，那双碧蓝色的眼珠子，很好辨认。男孩的年纪不大，甚至可能比玛尔兰还小几岁，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不敢……

　　没时间多想了，玛尔兰手上还被捆绑着，她必须死命地跑，不然她的下场肯定要比刚才所经历的还要糟糕——她清楚记得，一个苍白的尸鬼突然从林子里冒出来并啃掉高个子士兵半张脸的恐怖一幕。至于那矮个子，他抓住了玛尔兰的脚裸，而抓住他的则是一具只剩半截身子的尸鬼。玛尔兰狠狠跺脚才挣脱掉矮个子。她站起身时，余光所及尸鬼已经爬到矮个子身上，正将他开膛破肚。

　　肠子流出来，人就活不成了，玛尔兰察觉到心里竟然泛起了丝丝快慰，而不是本该有的羞愧。矮个子不住地抽搐，四肢疯狂地震颤着，鲜血与泪水早已混合在一起，糊在那张脸上，尖叫着，哭喊着，像极了屠宰时牲口的哀嚎。至于遗憾，那就是她没能亲自动手。

　　玛尔兰从奄奄一息的士兵身上夺走了随身佩剑，本可以仁慈地了结这个痛苦的倒霉鬼，但她却选择了放任尸鬼在那大快朵颐，毕竟打扰进餐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她本以为自己会饱含屈辱地在这片无人之境孤独死去，然后任由恶徒将自己冰冷的尸体抛弃在荒野之中。如今成了尸体的却是这些恶徒。

　　对于他们的每一张脸，玛尔兰都记得很清楚——高个子，矮个子，还有那又壮又丑的队长。该死的尸鬼夺走了复仇的机会。她放平剑刃的锋口，将捆绑双手的绳索隔断。

　　矮个子已经没气了，而尸鬼似乎只对活物感兴趣，玛尔兰确实该走了，待在原地无异于坐以待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在这昏暗的林子里，只有微弱的月光为玛尔兰照亮着些许前路。

　　“该死的圣光！萨利，你在哪儿？快来帮帮我。”

　　玛尔兰又听见了呼喊，那个队长还活着，或许叫萨利的男孩也如此。

　　亡灵尸鬼从不单独行动，玛尔兰清楚这一点。两个已经饱餐的尸鬼身后必然跟着一支还饿着肚子的尸鬼大军。她冷静下来听着林子里头的动静——细碎的步伐纷沓而至，让人作呕的腐臭随风飘来，不可名状的压抑已经悄然攻占了这个孤独女孩的内心，这是她熟悉的恐惧。在王城，在安多哈尔，玛尔兰都曾直面过这样的恐惧。这种恐惧随风飘荡，随风散播，它能在悄无声息间将你紧紧笼罩，然后伸出苍白的利爪将你扼死……

　　单独的尸鬼不难应付，但成群结队的尸鬼则是所有人的噩梦。这场噩梦正向小小的营地蔓延。她必须警告所有人，营地里全是老弱妇孺，剩下的士兵可不会为了保护无辜者而卖命，可即便他们当中有人愿意挺身而出也抵挡不了来势汹汹的亡灵尸潮。

　　玛尔兰继续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树林里走着，尝试着找回营地的方向。除了传来恶臭的方向，其他方向都值得一试。

　　在漆黑的林子里，男人在那不停叫唤。玛尔兰听着这股声音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而这也是目前唯一没有传来尸鬼恶臭的方向，于是她继续往前走。

　　直到她看见男人就坐在一棵怪诞的老树下，在他的身边有两具被砍倒的尸体——从通体黝黑的树干身上生长而出的枝节歪歪扭扭地向外延伸，上面盘结着形状大小不尽相同的树瘤，在微弱的月光照射下，彷如一个个深邃迥异的眼窝。老树的根须散落在地，横七竖八地生长，毫无章法，它们不像一般植物的根须长在土壤之下，而更像是攀附着地表而生，吸食着周围泥土的养分。整棵老树就像巢穴里的活了很久的老蜘蛛，贪婪地编织着捕食的巨网，伺机捕杀那些自以为是的闯入者，以维持它苟延残喘的生命。

　　显然男人在尸鬼战斗的时候被这些突出的根须绊了脚。他的脚崴肿胀得就像一团泡发过头的面团，只消些许挪动，剧痛便让他不住嚎啕。

玛尔兰·莱恩哈特他是猎物吗？抑或我才是？

　　玛尔兰心头不禁颤抖。在这片冰冷黑暗的林子，谁也说不准到底会不会存在着比亡灵天灾更可怕的东西。玛尔兰虽然不是渊博的达拉然法师，但也听过一些关于林地树精的怪诞传说，越是古老的森林，这些传说也就传得越厉害。

　　“嘿，姑娘。”男人看见走近的人是认识的玛尔兰，好像遇到救星一般，“心地善良的姑娘家，你得帮帮我这糟老头。”男人极尽所能地表现出谦卑，哪怕只是装出来的。

　　“说话小声点，你快把整个洛丹伦的亡灵都招来了。”玛尔兰尽量压低声音，与男人凑得很近。

　　“都是我的错。请您看在圣光的份上，发发慈悲救我出去吧。”男人接着说，“老费林一定会把所有金银财宝悉数奉上以答谢姑娘家的救命之恩，老费林说到做到。”

　　他是费林队长，一副干瘪的样子，牙齿又黄又黑的十分难看，玛尔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哪里不舒服了？”她轻声问道。

　　“小姑娘啊，你也瞧见了，我可是为了保护你才受的伤。我刚才还砍翻两个尸鬼呢。”他指指躺在身边的两具尸体，“帮帮我，将我扶起来。我俩走出这片林子。”

　　“你的剑呢？”玛尔兰接着问，这里太黑了，她不想自己冒险去找。

　　“在刚才的战斗力打落了，应该在不远处。算了，别管它。我看你也捡了一把剑呢，有就行了。”他瞅见绑在玛尔兰腰间的佩剑，“只是这把剑看着有点眼熟……”

　　“你到底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我就把你丢在这里喂尸鬼了。”

　　“当然走啊，只不过我现在受伤了，这身甲胄夹得有些紧，我想把它松开了。”费林边说边解开领口，“好心的姑娘啊，我这背后还有几个扣子，可我一个人解不开，你能帮帮老费林吗？”

　　“你稍微转过去。”玛尔兰冷冷地说，来到费林刚刚挪开的背后。

　　“你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好呢，”费林洋洋得意，他的手下们都没能拿下这个女人，可怎么偏偏就被他捡了个便宜。

　　“是啊。”玛尔兰的动作如风一样迅速，在费林抬头之前就抽出了挂在腰间的佩剑，“可你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寒光凛凛的剑锋正好与费林那直瞪瞪的目光相及。玛尔兰没有丝毫犹豫，她降下了这把携同死亡而来的利剑，当剑锋没入费林血肉的一刹，玛尔兰如释重负，如同冬日里的白雪一般轻盈，纷纷扬扬地飞舞，即便落在了小山丘上，很快又被凉爽的风阵阵吹起。在这一刻，她再次看见了父亲的脸。

　　她杀了费林，以处死战士的方式终结了一条生命。她曾在父亲的书本里看到过这种“行刑”方式，“为何要这样杀死一个人？”她问父亲。

　　“剑身插入脊椎，让受死者的腰杆保持挺直，能让他死得体面一些。”父亲的语气冷漠，不想谈论更多。

　　是的，他死得很体面，那是与他所作所为不匹配的体面。玛尔兰看着瞪大瞳孔的费林，心里掠过了千百个想法，可最后都没有将其中任何一种付诸实施。就让他体面地去吧，愧疚将伴随终生，我也一样。

　　“不……”话音打破了玛尔兰的思绪，同样也打破了树林里的死寂。

　　玛尔兰回过头，碧蓝色的眼珠子，她发现萨利矗在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玛尔兰·莱恩哈特我究竟做了什么……

　　萨利的灵魂善良而无辜，他甚至保护过自己。玛尔兰却在这个无辜的少年的眼前冰冷无情地夺走了另一条生命，即为罪人，亦为生灵。玛尔兰对这个少年造成怎样的伤害，从他那空洞的眼神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用一个灵魂的鲜血去玷污另一个灵魂的纯洁，玛尔兰者才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严重错误。她缓缓走向萨利，那个拥有一双纯净的碧蓝眸子的少年站在漆黑的夜里瑟瑟发抖。

　　“萨利……”玛尔兰轻声呼唤少年的名字，可他瘦小的身躯依旧颤抖着，丝毫不为所动。

　　“萨利，我很抱歉……”玛尔兰再次说话，她的话音激动得发出震颤，温热的泪水从两边的眼眶流了下来。她跪了下来，跪在默不出声的萨利面前，像在祈求对方的宽恕……

　　“萨利……我真的很抱歉……”玛尔兰拥抱着萨利，用身体的温暖去安抚着对方。死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总比在荒野里孤独地死去要好一些。

　　亡灵的恶臭从四面八方传来，玛尔兰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她拥着萨利，心中祈求着圣光的神迹……圣光在上，愿你宽恕我的罪孽灵魂。放过萨利，他的无辜魂灵不该在此陨落。如蒙应允，我愿以自己的罪孽残躯替无辜者赴死……

　　亡灵天灾已经来了。树林的阴影中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和响动，一双双靛蓝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她……

玛尔兰·莱恩哈特圣光在上，愿你宽恕我的罪孽灵魂。放过萨利，他的无辜魂灵不该在此陨落。如蒙应允，我愿以自己的罪孽残躯替无辜者赴死……

　　玛尔兰心中反复祷告着，渐渐地，她感受到这些话语中的力量，在心中愈发凝重。直至她从内心里也听到了这些祷告的回音，直至她看见周围的林地燃起了火光。亮眼的烈焰吞噬着路上一切林木，也包括在林子里的所有亡灵。火焰在它们体内开始燃烧，迅速吞没掉整具残躯。直至烈焰将亡灵的残躯烧成灰烬……

玛尔兰·莱恩哈特若是圣光降下了圣火，惩罚罪孽深重的我，我欣然接受审判，但请放过萨利……

　　圣光回应了她的祈祷。玛尔兰看见一个高大的骑士从火焰中走了出来，他拥有棕色的头发。

　　“你命不该绝，女士。”骑士温柔地说道，他向玛尔兰伸出了手臂。

　　“灰烬使者……”玛尔兰不经意间给对方起了一个非常贴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