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苦难犹在

回忆是一味成瘾的毒药，它能在梦中给予最大的抚慰，却又在梦醒之时带来莫大的痛楚。玛尓兰微微睁开眼，脸上还留有热泪的余温。她还沉醉在片刻前的梦境里面，那里有家、有父亲，更有在那片林地中响起的欢声笑语。

玛尓兰想抬手擦去泪水，却没料想从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得叫了出来。她看到右手肩膀缠绕着厚厚的绷带，上面渗透着殷红的血迹。玛尓兰头痛欲裂，努力回想着，尝试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些画面。

女人的哀嚎，长廊上的血迹……被刺穿胸膛的父亲……玛尔兰感同身受，吃力地摁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柄闪烁着慑人寒光的利刃。那是世间上最冷酷无情的兵刃，以凡人灵魂为食，是所有生灵的克星。

一个瘦削的女人直接推开木门走了进来，玛尓兰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是一个舒适的房间——高床软枕为玛尓兰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承托。另外，房间的尽头处有一座老旧的壁炉，里面燃烧的柴火为整个房间提供正合适的温暖。要不是窗外嘈杂的喧闹，玛尓兰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于达隆郡的家。

“再动一下，你的手就要废了。”瘦削的女人冷冷地说。

玛尔兰·莱恩哈特摩尔甘女士……

玛尓兰脱口而出。虽然多次从她的眼皮底下出逃，但玛尓兰依然记得那位风姿卓绝的老师。可眼前的摩尔甘女士已经满头白发，十分苍老，皮肤就像松弛地挂在脆弱的骨架上，双腿一拐一瘸地走着。这才过了十几年，摩尔甘女士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玛尓兰不敢想象在这个女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玛尔兰·莱恩哈特这都怪我，要不是我害了她的声誉……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苍白的摩尔甘女士放下端在手上的热茶，恶狠狠地盯着这个躺在自己床上的小姑娘。

玛尓兰不敢说出口。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因自己的任性而落魄的女人。“我父亲曾在诺顿家的厨房打杂，我曾经见过您……”

一个小小的谎言，也许能够解决她的困扰。

“圣光诅咒他们，该死的诺顿一家。尤其是那死丫头，她害了我，搞臭了我的声誉。打那以后再也没有哪个高门望族乐意聘用我。”摩尔甘女士咬牙切齿，本该过着舒适生活的她被这个小女孩彻底搅乱了。

玛尔兰想反驳，但是——

玛尔兰·莱恩哈特我不再是公爵之女。

“我很抱歉……”玛尓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默默地低下了头。

“你没有可抱歉的，要不是那个男人付了钱让我照顾你，我才不让你进我的家门。你看看你流的血把床铺弄得多脏，我的床铺！”摩尔甘女士双手叉腰，脸色阴沉。

“男人？”玛尔兰一脸狐疑，在她零碎的记忆里只有几张雨夜奔逃的画面。

“你别管了。反正我收了他的十枚金币，这些脏活我就包了。等你把伤养好了，滚就是了。”摩尔甘女士拿起热茶朝着玛尔兰慢慢走来。“你真够走运的。看看每天有多少难民涌入安多哈尔，他们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是的，我很幸运。”想到那天发生在王城内的惨剧，多少无辜者死于非命，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自己却在父亲的牺牲下得以苟活。尽管摩尔甘女士句句刻薄，但说的句句属实。

玛尔兰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丝毫没有注意到摩尔甘女士已经来到跟前，正把热茶递向自己。她下意识地用手挡开摩尔甘女士的手，不经意间打翻了那杯热茶。陶瓷做的茶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碎成一地，杯中的热茶落在地上还散发着热气。

“请原谅我，摩尔甘女士。”玛尔兰衷心道歉。一杯热茶看上去稀疏平常，但对于外面流落街头的难民来说却已经很奢侈了。玛尔兰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耻。

“这是我家里最后一套茶杯。”摩尔甘女士咬牙切齿，紧握怒拳。“我好好地给你端茶水，没成想换来这样的对待。要不是因为收了钱，我早就把你赶出去，让你跟那些贱民一样淋雨，活活冻死。”她和以前一样。玛尔兰记得小时候摩尔甘女士对自己的态度。

“身为贵族，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这些细节都得讲究。”玛尔兰清楚记得这位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只是自己心底里压根就不认同。

“你是我见过最刁难的小姐。英明的诺顿公爵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笨的女儿，连一个最基本的舞步也跳不好。”玛尔兰清楚记得这位老师骂自己蠢钝如牛时的样子。那天摩尔甘女士被气得青筋暴起，但玛尔兰倒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

“我很抱歉，摩尔甘女士。”玛尔兰再次致歉，她从起身下了床，想帮忙收拾这片残局。

“除了道歉你还会什么！”摩尔甘女士情绪激动，挥手推开玛尔兰。“这些碎片弄不好又把你割伤了，他要是回来看到这样，肯定不再给我钱了。”她急吼吼说道，手里忙着捡起那些碎陶瓷。

忽然间，摩尔甘女士停下手里的忙活，她抬头发现玛尔兰定睛看着自己，这是一种曾经熟悉的感觉。

“你是……”摩尔甘女士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位小姑娘正是害她落魄的罪魁。“果然如此，只有你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得对吧，玛尔兰小姐。”

玛尔兰默默点头，她无法拒绝承认。

“你这个恶毒的丫头，你毁了我！”摩尔甘女士用尽全力，几乎要把玛尔兰死死摁住。

玛尔兰没料到这个瘦削女人会使出难以想象的力气，她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右肩上的伤口已被撕裂，鲜血浸湿了绷带和衣衫。她几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因为咽喉中的窒息感让她濒临昏阙。

玛尔兰·莱恩哈特我早已不是公爵之女。

右手缠绕着绷带，被暴怒的摩尔甘死死压住。玛尔兰的左手在地上胡乱地抓摸，希望能抓住一线生机。

生死之间，玛尔兰抓到了什么……

那是一块瓷片，来自打碎的茶杯。玛尔兰抓起其中一块，狠狠地扎向摩尔甘的眼睛。鲜血喷涌而出，摩尔甘放开地上的玛尔兰，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滚。她嚎啕大哭。仿佛是一头垂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既可怕又可悲。

“恶棍！毒蛇！圣光诅咒你！”摩尔甘女士暴怒着咆哮，嘴里不断喷出难以接受的恶言。

玛尔兰必须逃。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间，冲出这所屋子，来到满是难民的大街上。这些摩尔甘口中的贱民目无表情，没有人伸出援手。他们就在那些屋檐底下冷冷地看着……

天空犹如一张死灰的脸，它注视着，嘲弄着，依旧下着冰冷的雨水。玛尔兰漫无目地走着，撕裂的伤口流出鲜血，顺着雨水从肩膀流向整条手臂，渐渐染红了衣衫。

她依然走着，努力地挣扎着，不想就此放弃。流血的伤口和冰冷的雨水渐渐耗尽了所有体力和意志，玛尓兰瘫倒在泥泞的路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玛尔兰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叫喊。“请让路，请让路！”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让白银之手的圣骑士通过这里。”围观的难民被分隔在两旁，个子高大的骑士一跃下马，来到玛尔兰模糊的视线里。骑士低声吟诵的声音，但玛尔兰没能听清他的诵辞。

突然，玛尓兰的体里流淌着一股热流，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渐渐地，意识变得清晰，精力得以恢复。玛尔兰睁开眼，看到的全是光芒，虽夺目却不刺眼。那个高大的骑士映照在光芒之下，充满力量与神性，他渐渐向自己走来。玛尔兰感觉自己在沐浴在这片光芒之下，身体如获新生。她激动得跪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向那个骑士伸出双手。

“你是谁？”玛尔兰声泪俱下，浑身颤抖地问。

“在下乌瑟尔，侍奉于圣光麾下。”骑士伸出强壮的手，轻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