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几天,是一种无声的绞杀。食物里被掺入微量的、不易察觉的毒物,她凭着儿时在母亲身边学到的一点辨认药草的本能,将可疑的米饭倒进庭院角落。深夜,纸门被极其轻微地撬动,她屏息躺在黑暗中,握紧枕下冰冷的短匕,直到那轻微的声响消失于更深的夜色。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族兄,在狭窄的回廊转角处“意外”撞向她,手中却悄然滑出一柄闪着蓝芒的薄刃,被她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刀锋只划破了宽大的袖口。那族兄一击不中,脸上竟无多少懊恼,反而扯出一个近乎欣赏的、冰冷的笑意,随即迅速隐没在阴影里。
每一次无声的袭击,每一次侥幸的躲避,都在沐寒音心中刻下更深的冰冷烙印。谷川宗严的话,如同诅咒,在这里被反复印证。温情是催命的符咒,血缘是狩猎的借口。这里只有猎手和猎物。她必须成为前者,否则,那些枯萎的百合就是她的下场。她开始强迫自己咽下那些可能可疑的食物,逼着自己用更敏锐的感官去分辨空气里最细微的不谐;她开始在庭院里独自练习挥刀,对着冰冷的空气,对着飘落的枯叶,动作从生涩到渐渐带上一种沉默的狠厉。她不再轻易相信任何靠近的身影,眼神里的温度一天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警惕和孤绝。
冰冷的命令在第七日的清晨抵达,由那个灰衣老仆毫无感情地传达:“家主吩咐,诗音小姐,即刻前往西侧旧兵器库。那里,有需要清理的‘杂物’。”
“杂物”二字被念得毫无波澜,却让沐寒音的心脏骤然一沉。她预感到那绝不会是真正的杂物。谷川家的“清理”,从来都带着血腥味。
旧兵器库位于宅邸最偏僻的西角,推开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铁锈、尘埃和血腥混合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高处的气窗投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库房深处,一个身影被粗大的铁链牢牢锁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
是谷川健一,一个旁支的叔父辈。曾经是谷川家旁支的领头人,地位显著,此刻却狼狈不堪。他脸上布满淤青,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显然,他已经被“处理”过,失去了大部分反抗能力。他抬起头,看到沐寒音,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嘲弄和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哈……诗音?那个和支那人生的杂种?”谷川健一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宗严老鬼让你来?……清理我?哈哈哈……”他猛地挣扎了一下,铁链哗啦作响,“好!好得很!谷川家的规矩!来吧,小杂种!让我看看你身体里流着的,到底是懦弱的支那血,还是我们谷川家的狼血!”他嘶吼着,用尽力气朝沐寒音的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沐寒音僵立在门口,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她认出了谷川健一眼中那种熟悉的、属于谷川家的疯狂和冷酷。外公的命令清晰而残酷——杀死他。这是试炼,是投名状。她攥紧了手中冰冷的短匕,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动手啊!”谷川健一厉声咆哮,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你这个懦夫!和你那没用的娘一样!不配姓谷川!”
“懦夫”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刺入沐寒音的耳膜。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血腥和铁锈的空气呛入肺腑。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压倒了恐惧和恶心。她不再犹豫,或者说,她强迫自己的双腿不再颤抖。她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向那个被铁链锁住的疯狂男人。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冷的沼泽里。
谷川健一看着她走近,仅剩的眼睛里闪烁着病态的兴奋和挑衅的光,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咒骂着,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涌。
三步,两步,一步。
距离足够近了。沐寒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和汗臭。谷川健一猛地往前一挣,似乎想用头撞向她,铁链绷得笔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就是现在!
沐寒音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短匕狠狠向前捅去!她感觉到刀刃刺入某种坚韧又带着韧性的阻碍,接着是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衣襟上。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温热粘稠的触感,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呃……”谷川健一所有的咒骂和嘶吼瞬间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抽气。他高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充满疯狂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沐寒音,瞳孔急剧放大,里面的光迅速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空洞。
时间仿佛凝固了。沐寒音的手还死死握着刀柄,深深嵌入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里。匕首上传来的冰冷死寂的触感,脸上手上那黏腻温热的血液,空气中骤然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一切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
“呕——!”
她猛地抽回匕首,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几步,再也无法抑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酸苦的胃液混合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喷涌而出。她吐得撕心裂肺,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蜷缩成一团。匕首脱手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看着自己沾满暗红血污的双手,那刺目的颜色和粘稠的触感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蜷缩着,颤抖着,呕吐的间隙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自我厌恶,如同库房里弥漫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呕吐终于停止,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动和喉咙里火烧般的灼痛。她瘫软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远处谷川健一那双凝固着死寂的、灰白色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沐寒音自己动手杀了人,使她深刻的明白了谷川家的黑暗,她第一次明白这里不再是能保护她的温馨港湾,而是赤裸裸的地狱。这里时刻伴随着的是血腥与黑暗。而她,彻底回不去了。沐寒音知道,自己要想活着,就只能做谷川诗音,而不是天真的沐寒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