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沐寒音陷入自我怀疑时,那个灰衣老仆如同真正的幽灵,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地上已经僵硬的尸体,再落到蜷缩在血污和秽物中、失魂落魄的沐寒音身上,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诗音小姐,”他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报告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家主吩咐,请您整理好仪容后,去后园东侧尽头那间闲置的屋子看看。他说……那里或许有您母亲留下的旧物。”
母亲……旧物?
这两个词像微弱的电流,穿透了沐寒音麻木的神经。她艰难地抬起头,沾着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无视地上那具尸体和老仆漠然的眼神,她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阴暗腥臭的兵器库,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后园东侧的方向奔去。
那间屋子确实偏僻荒凉,木门紧闭,窗纸破败不堪。她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浓重的尘埃和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破旧的矮桌,一个空荡荡的衣橱,墙角堆着些蒙尘的杂物。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在矮桌一个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的角落,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漆盒。盒子很旧,边角有些磨损,上面没有任何纹饰。
她颤抖着手拂去厚厚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薄薄的、用普通蓝色粗布包裹着封面的册子,旁边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暗淡的银质百合花胸针——那是母亲生前偶尔会佩戴的饰物。
沐寒音拿起那枚冰冷的胸针,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然后,她翻开了那本册子。
是母亲的日记。字迹娟秀而熟悉,带着一种温柔的力量,却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和无力感。她快速地翻动着,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发黄。
“……京都的雨,总是这样冷,渗入骨髓。这偌大的宅邸,像一个华美的囚笼。他们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审视和冰冷的算计,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看我能为家族带来什么……”
“……家主说,谷川家只信奉力量。温情是弱点,怜悯是毒药。我试图像他们要求的那样,变得坚硬、冷酷……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看到庭院里受伤的小鸟,我依然会心痛;看到仆人被无端责罚,我依然会不忍……这或许就是我的原罪,是我无法在谷川家立足的根源。我的软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日记翻到最后,沐寒音的手指猛地顿住。
这一页的纸张颜色明显更深,上面有几处溅落的、早已变成深褐色的斑点——是血迹!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丑陋的烙印,玷污了母亲娟秀的字迹。
就在这片刺目的污渍旁边,有几行字迹显得格外用力,墨迹深重,几乎要穿透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顿悟和刻骨的悲凉:
“我错了。彻底错了。
在这里,温情换不来尊重,泪水只招致践踏。
谷川家……不,这世间真正的规则,从来只有一条:
权力!唯有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它是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刀!
它能斩断所有束缚,劈开所有荆棘!
它能让你……真正地……活下去!”
最后的“活下去”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用尽生命所有力气刻下的、近乎泣血的决绝。
沐寒音的手指死死捏着这页染血的日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那深褐色的血斑像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指尖,沿着神经一路烧进她的心底。
母亲……她不是天生的软弱。她只是……醒悟得太晚了吗?在这片冰冷的土壤里,柔软的心肠只会成为滋养他人野心的养分,最终被碾落成泥。母亲的血,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滴落在纸上的血,不是懦弱的印记,而是觉醒的祭品!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京都最冷的雨还要刺骨,瞬间席卷了沐寒音全身,却又在心底最深处,点燃了一簇幽蓝色的、冰冷而炽烈的火焰。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自我厌恶,仿佛都被这簇火焰瞬间焚烧殆尽。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平静感,如同初冬冻结的湖面,覆盖了她的整个身心。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泪痕,也再无方才在兵器库里的崩溃和狼狈。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如同两口结冰的古井,倒映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日记本,连同那枚小小的百合胸针,一起贴身收好。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屋角那堆蒙尘的杂物旁,俯身,从一堆废弃的竹篓下面,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柄武士刀。刀鞘是朴素的深黑色,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她握住冰冷的刀柄,缓缓将刀身抽出一截。昏暗的光线下,刀身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流水般的暗光,刃口处则是一条冰冷、笔直、锐利到极致的白线。
刀锋无声地滑入刀鞘,发出一声轻微而冰冷的“咔哒”轻响。沐寒音将它紧紧握在手中,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这间充满母亲哀伤记忆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