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术

“没想到光一卷《楚史》就有这么多。”椿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酸的的手腕说。

话说，秦讨厌六国史记，因为在六国史记中秦总是一副邪恶形象，不利于人心的统一。特别是像《楚史》这种敏感的东西，能够接触到也真不容易……不对，这卷书本来就是在扶苏府上的，他怎么会藏有这种东西？椿忽然想起那天老农不经意间提到的芈王后，羋可是楚的国姓！羋王后……长公子……这里面的水很深啊。

“你怎么抄这么快？”唐铎探头过来，看到椿抄写的东西，瞬间皱起眉头：“你写的这是什么？”

原来，椿为了抄写迅速，不仅是从左到右写的，用的还是简体字。

“这是我速记用的俗体字，这样抄的快，以后再整理成小篆。”椿有点心虚地说。

“我用的也不是小篆，而是隶书。”唐铎扬了扬手中的纸页说，“小篆虽美观，但学起来费时费心，不适合黔首，我们抄这些书，为的是以后天下万民能够阅读到它们。若是你使用的字体更为简便，以后推广开来，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居然想推广简体字。看来，古代人也不是都守旧么，反而一些现代人把简体字骂做“残体字”，思想倒退步了。

说起来，这段时间椿也在试图向扶苏推荐一些未来的东西，比如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计算，数学不管对于黔首还是官吏来说都是很实用的。只是，她遇到了很大的阻碍——那位博士淳于先生，他总是对她的一切嗤之以鼻。不知为何，每次召集宾客议事，淳于越都会在场。此人虽然食古不化，但大儒毕竟还是大儒，不仅能引经据典把她的观点批驳一番，连数算也十分精通。她拿出证明“使用身毒数学计算更快”的一百以内乘除法题目，他仅凭心算竟比她列竖式算的还要快些，唉，谁让“数”也是儒家必修的“君子六艺”之一呢。还好她现场又出了道一千以内的乘法题并且在淳于越之前算了出来，才不至于颜面无存。

《楚史》终于抄完了，椿把它拿去归还原处。推开书房的门，室内并没有人，今日是上朝的日子，扶苏一大早就出去了。俗话说太子入则监国出则监军，他虽不是太子，但作为已成年的长公子，也要参与政事。

把竹简放回架上，椿正欲离开，目光却被案上的几卷书吸引了，这位长公子，平时会读什么书呢？

她上前拿起一卷，是《秦律》，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小孩子从识字起就要学律令，而且每次律令有修改，就要重新再学一遍。案头摆律令，这倒挺符合常理的。又拿起另一卷，是《商君书》，作为法家治国的秦，商鞅的著作也是公子们的必修课。案上还摆着一卷打开的书，显然是之前未读完的，椿凑近一看，是《韩非子》。始皇帝很喜欢韩非，读他的作品后曾发出：“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他的书自然也是必学。

韩非倡导君王以法、术、势治国，法即是律令，术乃权谋，势为威严，他的作品几乎通篇都是讲的这些内容。想到这里，椿忽然明白了什么，最近自己常常被淳于越怼得哑口无言，回忆起那些在流沙被卫庄嘲讽到自闭的日子……真是相像呢。

这就是韩非所倡导的帝王之术，通过相互制衡来削弱臣子，臣子会更加依赖君王，君王只需观察臣子争斗而不表现自己的好恶，便可以试探清楚他们的能力和立场。当年韩非一副你们吵架不关我事的姿态喝着酒坐看椿被卫庄贬低嘲笑，导致她心中产生了被失去重用的危机感，为了证明自己竟主动请缨去出生入死，而事后韩非的一句肯定，就让她感恩戴德。要不是秦王政的出现让椿意识到历史大势，她恐怕会就这么被pua到现在还死心塌地跟着流沙呢。

任由自己和淳于越相互争执，而扶苏却只在一旁倾听，和那时如出一辙。这些明争暗斗还真是无处不在啊，椿感到一阵心累，盯着竹简上的字，她有些莫名火起，冷笑道：“韩非啊韩非，你都死了居然还要继续折磨我。”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案上那卷《韩非子》拿起。椿惊讶地抬头，她光顾着生闷气竟没发觉，不知何时扶苏已经回来了，就站在这书房之中。

“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当术以知奸，对么？”他说。

“……”椿被惊的一时语塞，刚刚自己的抱怨是不是被他听见了？

“曾韩国尊崇以术治国，‘上下一日百战’，致使满朝文武或相互倾轧，或明哲保身，一心为国不擅使阴谋者在朝堂反倒活不下去。虽有人才却不得用，持兵戈之利、弓弩之强的战国七雄之一韩国由此转衰。术，真的适合用来驭人乃至治国么？”扶苏望着手中的《韩非子》，半自语地发问。

他这是大方地承认了自己在使用“术”？扶苏突如其来的坦诚让椿有些不适应，她这时才想起，历史上的这位长公子，似乎并不是一个擅用权谋的形象，正好相反，从史书记载来看，他有些过于直率轻易了。这么一来，自己反倒不该对他以术驭人有所不满，应该鼓励他这么做！

她作揖道：“韩国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徒术而无法，乃至君王失势。韩非子曰，君无术则弊于上，这术，还是要学的。”

扶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可是他随即又说：“从今以后，我将以诚待先生，决不再勾心斗角。”

他拂袖而去，留下原地愣住的椿。

自己这是无意间把他向火坑推了一步？不，我的意思明明是术不可不用……唉，有一点他和他父亲是一样的，那就是倔强，一旦认同的事就不会再改变，想劝回来十分困难。早知道就不应该把那句抱怨说出口！明知道淳于越整天在他耳边讲什么“仁德”，自己还来火上浇油！椿心生懊悔。看来，从此以后她必须尽可能地去扮演一个法术之士的形象，去平衡腐儒给他带来的不利影响。

椿未曾想到，此后发生的事，会让她更加进一步认识到扶苏性格过于直率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