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变故

屋内，唐铎正就着烛光摆弄他的机关。

门口传来了规律的敲门声。

“我能进来吗？”是椿的声音。

“进来吧。”唐铎放下手中的工具说。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换了身曲裾的椿走进来：“夫人把她的衣服给我了，虽说应心存感激，不过还是好不习惯。”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是这个年代表示礼贤下士的最高礼节。有可能是好奇新来的门客竟是女子，扶苏的夫人李贤拉着椿探讨了很多问题，之后又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她。谈论间，椿发觉这位夫人颇为博学多识，想必出于某个将相之家。而且，不得不说她真的很美，有一种温柔清新的气质，又让椿感到有些似曾相识，难道曾经在哪里见过吗？

“你真是好运气”唐铎说，“夫人可是廷尉李大人之爱女，得她亲自赠衣，还说什么不习惯。”

“原来是李斯的女儿吗……”

这也在椿的意料之内，李斯深得始皇帝厚爱，诸子皆尚秦公主，诸女皆嫁秦公子。也难怪现在的李贤让她觉得眼熟，多年前护送秦王政出韩国的那个晚上，椿曾经和当时还在吕不韦门下的李斯有一面之缘，父女俩的容貌十分相似。只不过……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是什么导致他后来要如此狠心，帮助胡亥和赵高杀自己的女婿？

“不要说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抱怨衣服穿不惯的。”唐铎打断了椿的思索。

椿坐下来，把云勾放在案上：“你拿着它。”

唐铎一直对这把有着云霞纹路的刀心生好奇，听椿这么一说，立即拿起端详。

但是随即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看到什么了？”椿问到。

“这是……幻术？”

“不，这是即将发生的现实。”椿认真地说，“这就是我所要对你坦白的秘密。”

“它叫云勾，是一把特殊的刀，传说由彗星犯紫薇之时落下的陨铁锻造而成，持有者可通古今，晓未来……”

唐铎的眼前依然在闪过不同的场景。

穿着楚国甲衣的士兵冲入咸阳城，到处烧杀抢掠，所见之处都是黔首百姓的哭声和惨叫。

火焰冲天而起，恢宏大气的咸阳宫化为一炬，附近少府工匠们的房舍也被引燃，最后蔓延到整个咸阳城，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些？自己去哪里了？其他秦墨们呢？

他看到自己的师兄程商带着桃花里的民众们，拖家带口消失在大山中。

为什么不助秦军守咸阳城……这可是墨者的本分！

随即唐铎就看到了自己，无定河畔，被手持弓弩的一队秦军所包围，身中数箭而死。

他心里猛地一沉。

三十万人用衣襟头盔运土，在山顶筑起高高的封土堆。

那是……公子的墓葬！

他看到扶苏两个尚幼的女儿被勒死，李贤哭到昏死过去。

“所以，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拯救那些书籍，现在我们可以以公子的名义借阅，抄下来偷偷运出去，纸质书轻便，很好藏的。之后我们离开咸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战乱过去，天下初定再带着这些书去投奔汉帝刘邦……”耳边，椿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的计划。

“我怎么能……”唐铎忽然开口。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见死不救！公子对我们有知遇之恩，而你却说要去投奔什么刘邦！”

椿沉默了，她难道不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吗？并不是。不同于唐铎对扶苏“士为知己者死”的报答之意，她对整个大秦都有着特殊的感情，一百多年来，只有在秦，她才不用随时随地担心遇上盗匪，不用遭游侠儿浪荡子欺凌，不会被奸商骗子坑害；只有在秦，她只要假称自己是寡妇便不会被法律和舆论强迫嫁人，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事业。先进的技术，先进的制度，以及那个开创了统一的中央集权新时代，让她心甘情愿为其叛出流沙的始皇政……她都舍不得！只是，改变历史，谈何容易？

“若是让我弃公子和咸阳城的千万百姓之安危于不顾，跟你去投奔那沛县游侠，恕不能从命。”唐铎毅然起身，有送客之意。

“等等！我们还可以再商量……”椿说。

她考虑到了唐铎心思纯净赤诚，会愿意不求回报地帮她拯救失落的中华文明，却没考虑到知道了真相的他，想要拯救的可不止这些。

“我之所以选择只救那些书籍，是因为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其他的什么也保护不了。但是现在有了你，还有墨者们，也许可以保住大秦，还有那些即将被战火吞噬的人们。”

唐铎转过身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知道你不喜欢当今陛下，也不喜欢法家的严刑峻法，可他是止战之人，法家所尊崇的也是以战止战，以刑止刑，不是吗？”椿一语点破了唐铎的犹豫。

“而且公子也非常敬爱他的父亲，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为官，在危机过去之前，我们都必须竭力助秦。绝对不可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唐铎回身：“好的，我答应你。”

讨论中，一个“存秦”的计划被设计出来：尽一切可能阻止扶苏自杀，用假诏的封泥伪造印章，做出另一份“假诏”，把长城军团的指挥权夺回来。唐铎会动用自己的关系发动秦墨弟子救援蒙氏兄弟，同时派人说服那时身为丞相李斯合作。赵高只不过是个中车府令，在胡亥登基之前若失去了李斯这个丞相的靠山，他绝无可能政变成功。而李斯身为扶苏的妇翁，若不是赵高花言巧语让他觉得无路可走，恐怕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为保证计划的严密，他们仍会继续抄录御史府所藏书籍，这样，就算做完这一切后仍然无法拯救大秦，起码还能保护住那些书中的知识。

不过椿依然对唐铎有所保留，她自己还有另一个计划：将长生之法交给始皇政。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赵高和六国旧势力就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椿的私心，她不想他死去，他是新时代的开创者，对她来说就是漫漫长夜之中地平线上的那一点点希望，每个推动历史的人都是希望，是他们的存在，才能把她送回那个无比美好的未来。曾经韩国一见，让她念念不忘了二十年，而现在，长生将是二人重逢之时她送给他最好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