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收好罢。”顾鸢轻轻捏了捏唐省冰凉的指尖，“他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的手扶上他的肩膀，略微用力，他便顺从地躺了下来，一双澄澈的眸子静静地望向她的眼睛，似乎在等着进一步的指示。

“现在睡一会儿罢。你累了，需要休息。”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安慰他，又像喃喃自语，“我在这里守着你。”

唐省静静闭上了眼睛。半晌，轻声道：“谢谢。”

唐省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盯着茅草搭就的屋顶，恍然间有隔世之感，一时竟有些想不起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好像睡了漫长的一觉。后半程睡得颇安稳，前半程却经历了纷杂的梦境。隐约记得似乎梦到了往事，还梦到了……她。

思及此，他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空空如也。

他把手举到眼前。那只手因为长年习武而覆着一层薄茧，因为久不见光而呈现一种青白色。

手心里，已经没了那微温的热度。

这日下午，顾鸢回来得比平时稍早些。

虽然已经预先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进门的那一刻，唐省仍感到有些局促。

他和她像被好事者抓来关进同一个笼子的两只鸟儿。虽眼下同处一方斗室，实则隔了万水千山。

昨夜他在恍惚间的剖白，就是不被允许的，是耻辱的，是他仍不成熟的铁证。

如何才算成熟？

他应像手中的千机变一样。应声而动、弹无虚发。迅疾、凌厉、精准……完全为了达成目的而存在。

绝不是像他这般，被多余的情感困扰，甚至对着陌生的女人倾诉。

心头被棉絮堵住了一般。唐省深吸一口气，强自定住心神。

那边顾鸢并不知他这许多念头，只道他是魇住了还未回神，快步上来，把一样东西伸到唐省眼前。

那是一束幽蓝色的花，夹在深绿的叶片间，仿佛草丛中上下翻飞的蝴蝶。

“？”唐省垂眼看了看花，又抬眸看顾鸢，明显是不解其意。

“这是鸢尾花。”顾鸢笑道，“今日在崖边偶然发现了一大片，我看着和你里衣颜色倒是相似，便采回来几朵。”说着她便毫不见外地凑上来，把那花比在他胸前，“你瞧，是不是很像？”

唐省低头看去，那鸢尾蓝中带着一丝幽幽的光亮，正像从他襟上裁出的一般。一边的少女似乎很得意自己这一发现的样子，望向他的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带着些期许。

唐省心中一动，不由得轻轻点点头，一边却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挪开了些许。

顾鸢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得意道：“鸢尾还有破瘀解毒之功效，今日发现，对我日后研究倒也有裨益。”

她面上又带了那熟悉的促狭的笑容：“好马配好鞍，香草配美人。这花就送你啦。”说着，把一束花落在了他膝上。

他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又被捉弄了，盯着腿上的花，一时挥开也不是，拿起也不是。

那边厢顾鸢拊掌大笑：“哈哈哈，阿甘又卡壳了！”

闹了一场，顾鸢照例给唐省换药。他被那狠辣的剑客伤在大腿，顾鸢如往常一样，先用清水清洗了，再细心敷上伤药，最后用纱布缠起，打一个小小的结。她动作利落熟练，联系初见时她疾步退后的轻功，唐省突然福至心灵，后知后觉地察觉她应当是万花弟子，还是单修离经心法的杏林门下。

伤在大腿是个不尴不尬的地方，她为他上药，原本他只当和在堡中受大夫医治一般无二。可经过前一晚的事情后，他却不知怎地觉得别扭起来。眼见她打上结，便扯起衣裳下摆将伤处盖住，接着就扭头看向窗外，留给顾鸢一个高高束起的马尾巴。

倒也习惯了他的行事……异于常人，加上昨夜坦率的他有几分……可爱，顾鸢大度地不与他计较，甚至好心提议道：“你身子不爽，地上太凉，依我看今晚你还是睡床上吧。”

唐省心想自己哪有那般娇气，出门在外风餐露宿，从未在乎过这许多。可想到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却是开不了口拒绝。但为了自己去占别人的床睡觉，他也不太做得出。

“那你呢？”

“我也睡床上。”

顾鸢本是说来逗他的，以为他会局促不安，未曾想对方闻言却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采纳了这个意见：“这样很公平。”

顾鸢轻轻吹熄蜡烛，四下一片寂静。

都是江湖儿女，顾鸢也未多作忸怩，大大方方在床上卧下。好在四足的寝具大小足够，两个少年人躺上去还略有余裕。

唐省因着腿上有伤，只能平躺。顾鸢微蜷起腿，面朝外侧躺着。

是夜月明。虽还未到十五，却也是极好的月色。月光透过直棂窗照进屋来，投下黑白相间的影子。夜色像一池静静的春水，好像呼吸稍重些就能荡碎了一般。

这样的春夜，穿插在无数杀伐的、蹉跎的日子里，让人感觉极不真实。

小小茅屋里的时光，短暂、宁静、甚至可称得上温柔。而茅屋外他原本的世界里，飘满了刺骨的冷雨和滚烫的鲜血。

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