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半夜大了起来，呜呜的在楼与楼之间流窜瞎嚎，钟辰乐屋的窗户没关，于是他就这么光荣的被冻醒了。
钟辰乐起床看了眼手机，刚过两点，因为被子没盖严实，现在他的肩头和侧腰都是凉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他还是下了床，把窗户关紧了，等再躺回床上的时候，困意消了一半，钟辰乐本来睡眠就有点问题，这是老毛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李广通的睡眠质量都比自己好……
晚上哪哪都安静，只剩下外面的风声。钟辰乐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没几秒又睁开了，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可以模糊地看清身旁的位置，朴志晟走之前在那儿躺着的枕头没有收，带着褶皱的床单还没展平，好像朴志晟只是出去上厕所，然后顶着一头炸毛回来能继续躺他身边儿睡似的。
怎么突然想到朴志晟了。钟辰乐皱起了眉头。
事实上，钟辰乐一直都没能把朴志晟从脑子里抹出去。从晚上的那通电话开始，甚至更早，从他和姥爷吃饺子开始，他就在想着朴志晟了。
朴志晟这会儿应该在和家里人吃年夜饭。
朴志晟这会儿应该也在看春晚。
朴志晟……还没想完，电话就响了。来电显示朴志晟。
朴志晟就给他打电话来了。钟辰乐没告诉他师弟，当时挂了电话之后，他是跑出去的。好像心里突然开了那么一个小口，让一些别的情绪顺着流了出来，糊上了整颗心脏。在看见朴志晟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瞬间，钟辰乐都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忽然会这么高兴。他当然也没办法回答朴志晟的质问：为什么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不是在生气，而是无措。那个人在电话里说他来了，瞬间给钟辰乐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下意识挂了电话，却迫不及待地飞奔出去。
他又忽然想起年前他们在百货对面的公交车站，他一时冲动抱住了朴志晟，他对朴志晟问出的问题心惊，却莫名的，触动了钟辰乐内心本就干燥的火柴，点燃了沉寂已久的火苗。他当时记得朴志晟问他是看待自己的。钟辰乐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不知道，就是觉得不一样。
只有钟辰乐自己明白，他哪里是不知道，那种感情太久没出现过，一旦出现势必引起钟辰乐的注意，他只是不敢说，不敢回答，他怕自己曲解了师弟的意思，他怕吓着朴志晟。
钟辰乐有点头疼，困意随着这些思绪消失的彻彻底底，他觉得外面的风声有些恼人。他不是个愿意随便麻烦别人的人，可此时此刻，他急需找个人说点什么，因为这件事，他没人可说，可他不愿意憋着了。
春节会让人兴奋，夜晚会让人冲动。而春节的夜晚，总会让钟辰乐想豁出去，想绷不住。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枕头底下掏手机，随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拨了一通电话。
“喂怎么了？”电话那头有了回应之后，钟辰乐忽然提着的一口气吊在了嗓子眼儿，他抬起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语气很轻：“高枫。我又发病了。”
对面沉默了几秒，随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像是高枫把头藏进了被子里，他低声问：“是我想的那个？”
他显然是被好友从睡梦中叫醒，声音还有些哑。钟辰乐听着他的声音，竟是有些怯懦，不过他压着眼睛的时候，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东西，这种黑给了他一些安全感，促使他得以说完：“嗯。”他说，“这次好像很严重。”
“对谁？”高枫问，这回钟辰乐还没回答，他又试探着猜，“你那个弟弟？”
他说的是朴志晟，他猜到了。
“嗯。”钟辰乐说，高枫直接猜到了的那一刹那钟辰乐竟松了一大口气，把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其实钟辰乐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告诉高枫，他以前可以忍着，那这次说不定也可以，告诉了高枫，无非是让自己的好友平添一丝担心和忧愁，可是他忍不住。他害怕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行，为什么是朴志晟了就忍不住了。
高枫听完钟辰乐的回答之后又好久都没说话，只有二人的呼吸还在听筒之间来回响着。就在钟辰乐以为高枫重新睡着了的时候，高枫出了声：“辰乐。”他叫。
“我在。”
“我……”高枫顿了顿，也吸了口气，“我就是想说……你别忍着了。”
钟辰乐举着手机的手一僵，呼吸一滞。
“你听见了吗？”高枫说，“你别他妈忍着了。我都跟你说了一百遍了，这他妈不是病。你喜欢个人怎么还他妈是病了我就奇了怪了。凭什么啊？你喜欢就他妈喜欢了，别再怨自己，谁给你定的规矩说你不能搞对象啊？喜欢怎么了啊喜欢他妈有罪吗？一说这个我就他妈来气，我以前不稀得跟你杠，老觉得等你长大了你就自个儿明白了。我算是知道了，你他妈明白个屁，你这人什么时候都特理智，一到自己的感情上就他妈跟个二傻子似的。”
听着高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钟辰乐有点儿愣，过了半晌，他才笑了一声说：“我说兄弟，你是不是离了‘他妈’这俩字儿你就说不成话啊？”
高枫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半天才捯饬明白，也跟着笑了笑：“靠……不过你明白没啊钟辰乐？”
钟辰乐不笑了，也没出声。
“你要是真想试试……你就试试。这有什么……你是不是爷们儿了。”
这有什么。钟辰乐想说其实这很有什么，他的感情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也就意味着风险更大，如果被大人知道了，他不但会伤了姥爷的心，还会伤害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
他不想当这个罪人，但他必须承认他是自私的，哪怕现在，他都抱着那一丝希望，希望得到回应。
“嗯。”钟辰乐最终回答高枫，“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高枫说，“我还不了解你啊，别看我噼里啪啦说一堆，你到头来能记住几句？你宁愿委屈着自己也不愿意冒险伤害别人。不过我这话今儿是说到了，你也知道你不可能忍一辈子。”
钟辰乐这回彻底没话说了，因为他打心眼儿里知道高枫没说错，“我真听进去了。”
“还有别的事儿吗？”高枫说，“没事儿老子接着睡觉了。”
“睡吧。”钟辰乐说完就要挂电话。不过高枫又突然叫住了他，“哎你等下。”
钟辰乐就等着他说，只听高枫咳了两声，接着说：“我觉得啊、那个学弟……他可能对你也有点意思。”
“！！！”
“就……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有点那种感觉，就你崴脚那几天……”
“我那是腿折了。”
“……反正就你瘸子那几天，他不是每次都把你送到班里吗，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可能不太喜欢我。”
经高枫这么一说，钟辰乐也记起来了，朴志晟每次见了高枫之后都会和他闹脾气，包括那次在站牌，朴志晟也拿高枫和自己作比较来着，莫非真的……
“那孩子一见我，浑身的刺儿竖起来恨不得把我刺成筛子，我还纳闷儿我是不是无意间和他结了仇……”高枫顿了一下，“也不见得是真的，我就是这么觉得，是真是假施主你自己参透吧，拜拜老子睡了。”说完就毫不留恋的挂了电话。
钟辰乐听着电话那边的忙音，手还放在耳边没拿下来，他不敢想，不敢去问。他怕这点希望会碎，他怕他被朴志晟厌恶。
他顾虑的太多了，这点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从第一次发觉自己对女生没兴趣到现在这么多年，这件事只有高枫知道，当时的他太年轻，只是个没上初中的小毛孩儿，藏不住秘密，于是没憋住告诉了高枫自己暗恋班里的体委。高枫知道之后两天没有理他，等到第三天，他给钟辰乐买了杯小米粥，说：“我不理你你就不理我了，你好狠的心。”
他那时候管自己喜欢男生这件事成为“发病”，那场没有结果的暗恋也以钟辰乐单方面的放弃而告终，从那之后，钟辰乐就学会了克制自己，不去接触别人，不去喜爱别人。他把本就不活泼的自己变得更加内敛，闷得像一只葫芦。所有人评价他，都是很帅，但是高冷、不近人情、是个冰块。
这样的生活钟辰乐过了将近五年，直到自己有了个师弟。那个师弟一开始也怕他，觉得他没有什么感情，可后来，这个师弟说：“其实你也挺好的。”会跟他说“新年快乐”，会兴奋地跑来找他，会笨拙地安慰他。朴志晟就像一只活泼而热烈的小动物，傻乎乎地凑到钟辰乐身边，摇着尾巴逗他笑，具体是什么时候对朴志晟动了感情是不记得了，这种潜移默化让钟辰乐不得不承认，也许从第一次见面他看见那个蹲在南头儿在地上画圈的少年开始，他就知道，这次应该是躲不掉的。
他不是没想着再坚持坚持，他去上海的时候就想过了，可谁知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非但没冷静下来，朴志晟只一通电话过去，就把钟辰乐的坚持打了个分崩离析。
是人就有心，有心就有情。哪怕他再竭力避开，该来的还会来。
从那天起，朴志晟一直到了初六才再来看李广通，这回他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刘静自从知道钟辰乐的遭遇之后，虽是嘴上没再说什么，可还是买了一箱杏仁露和牛奶让朴志晟拎去了。李广通也不是那种会来回推脱的老头儿，朴志晟拎来了，他就接着，然后去厨房给朴志晟做他最爱吃的打卤面。
朴志晟和李广通喝了一个小时的茶就起身告辞了，他其实挺想再和钟辰乐多待一会儿的，但他还是懂的起码的礼貌，他也不愿意让钟辰乐觉得自己老缠着他。
走之前李广通从橱子里拿了罐茶叶给朴志晟：“你上次喝的那种绿茶，败火。”朴志晟道了谢就打算离开。等走到门口的时候，钟辰乐已经换好了棉服从卧室里走出来，朴志晟步子一停，看着钟辰乐：“出去？”
钟辰乐嗯了一声，又说：“送你。”
“没，不用师哥，哦对我把你自行车骑回来了——”朴志晟说着就去摸兜，随后声音一顿，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幸亏提了一嘴，差点又给你揣走。”
“嗯。”钟辰乐接过钥匙扔到鞋柜上，越过朴志晟把门打开，“走吗？”
朴志晟没再拒绝，不管是他之前去百货店里，还是前几次来钟辰乐家，除了钟辰乐腿瘸的那段时间，只要他来，钟辰乐都会把他送下去，看着他离开。其实朴志晟挺享受的，能和钟辰乐多待一会儿他一百个愿意。
俩人还是一前一后的下楼，这时候年味儿还没彻底散，远处还是能听见炮声，朴志晟转过身看着后边的钟辰乐，俩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都没说话，到底是朴志晟有点不好意思，转开目光之后就觉得脸有点烫，于是他索性低下了头，开始欣赏地砖。他把头这么一低，自然也就看不见钟辰乐想要张开的嘴。
“师哥那我就先走了，我一会儿有家教，渽民哥好像有点事儿，我得去他们小区，得绕路。”他小声解释着，从他开始说话的那一瞬，钟辰乐就又把嘴闭上了，他沉默地听朴志晟说完，然后点了点头，最后只说了句：“那你注意安全。”
“嗯，师哥再见。”
“再见。”
朴志晟没敢再看钟辰乐，扭头就走了，揣在兜里的手握成了拳。
明明这几天都很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可朴志晟却不敢多看他一眼。
朴志晟，你就是个大怂逼！朴志晟兀自腹诽着，就差撒腿就跑了。其实只要他回头去看一看自己的师哥，就能发现钟辰乐那双眼睛里闪动着其他的情绪，只要他回一下头，钟辰乐就敢张口挽留他说：“你能不能今天不去上那傻逼课外班，我想和你谈谈。”
可是没有，朴志晟没有回头，钟辰乐没有张嘴；朴志晟不敢回头看他的师哥，钟辰乐也不敢挽留他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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