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开学校路段，车开始多起来。钟辰乐躲开一辆电动车，站到斑马线上等红灯，一边纳闷儿，纳闷是因为后面有个尾巴跟了他一条街。他也拉不下脸回头看一眼，更不会开口问朴志晟到底是想干什么。

同一时刻，朴志晟也在内心咆哮。

不会这么巧吧，怎么他也走这边啊？不会以为我在跟踪他吧……

这种想法维持到二人共同站到了站牌边并且上了同一辆公交车破灭。朴志晟用余光清楚地看到钟辰乐这时候才偏过半个头瞪了他一眼，眼里满满地写着：你是不是故意的。

大哥！我真的！没有！那意思！还有你们高中不是还要晚自习吗？你为什么不上！

为了先发制人，朴志晟把手一摊露出一丝无奈的：“哥，这么巧啊。”

... ...问的是不是有点晚？好像更像故意的了。

车上只有一个空位了，钟辰乐扫完码也不客气，径直朝着那个空座走去，朴志晟落后几步，等过去的时候钟辰乐已经在座位上了。

在车起步前朴志晟走到了钟辰乐旁边，伸手抓住了吊着的扶手，他个子高，抓住扶手之后还要微微躬下身子躲避上面那条铁杠。钟辰乐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去。

他摸摸鼻子，没由来的有些心虚。

“哥，你不上晚自习的吗？”他还是这么问道。

钟辰乐当然没搭理他，要搁平时，朴志晟脾气上来了也不会自讨没趣，可对着钟辰乐的时候朴志晟也不觉得尴尬，一天下来，他好像把钟辰乐这个人摸得有些清楚了——话少，心软，会炸毛，但是冷静下来是会听人说话的，自己心里也有判断力。

他莫名的，讨厌不起来钟辰乐。

在离着百货还有两站的时候，钟辰乐“腾”的一下站起来，朴志晟腰都来不及直起来就连忙闪到一边。

果然是要下车。

这一站是个小区，站牌那边是条不宽的马路，马路上面全是店面，清一色快餐小吃摊。车门一开，各种油炸煎烤的香味立即冲进来。

朴志晟吸吸鼻子，笑嘻嘻地挥手：“辰乐哥明天见！”钟辰乐身影顿了一下，随后下了台阶，朴志晟吐吐舌头，坐到刚刚钟辰乐的座位上，同时一扭头，却意外发现钟辰乐没走，还站在站牌处看着他，等到二人的目光重合后，钟辰乐张了张嘴。

车继续呜噜呜噜开走了，没开窗引擎声大，还混杂着车上机械女音的下一站提醒，朴志晟听不清钟辰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钟辰乐的口型。

“再见。”

再见。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动词，意指希望能够再一次见面，也指犹言再见个高低，再次出现。中国人却把这个词用于告别时，而一般说出这个词的很多人，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再见，久而久之，这个词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礼貌用语，成了一个象征性词汇，只是人与人之间分别时必不可少的客套。没有人把“再见”再当成真的会见面，说完就过了。

可朴志晟放在心上了，他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词，竟真的开始期待再次见到钟辰乐，想着想着，心情就明朗起来。

百货大楼离站牌就只隔了一条马路，下车之后，朴志晟总觉得自己丢了点什么东西，那种感觉在钟辰乐刚刚离开时就出现了，直到他过了马路，看见街边的烤串摊他才一拍大腿：“靠！刚学校门口买的煎饼呢？！”

仔细一回想，他想起来就在拉着钟辰乐狂奔的时候，煎饼早就被他不知道扔到哪去了。朴志晟内心默默流泪，一口没吃呢！可惜了的。

进了百货里头，朴志晟开始真正琢磨起自己想干什么，接连问了几家店，不是不招人，就是只招个看店的。虽然之前朴志晟也想着给人看看店算了，但真正站在这了，又想找个自己感兴趣的。

可年轻人有一个通病，就是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又过于眼光高，所以一楼转下来，朴志晟窝了一肚子火。他倒是想发挥一下他画画方面的天赋的，但是画室里的人都是专业学过的，他虽然从小画到大，但怎么说也是个业余的，那这样的手艺人家是不可能让他去出作品做生意的，所以绕来绕去，他又成了看店的。

年轻人的热情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半个小时下来，满满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浇灭了一半，被清一色的“看店”打磨的所剩无几，朴志晟已经后悔当初对着爸妈那么痛快的表决心了。

他舌头在口腔里扫了一圈，放在右边嚼牙的位置，暗暗决定，最后再去二楼转转，如果没合适的就撒丫子走人。

泉城不大，这里的百货市场也自然大不到哪儿去，一共就六层，只有一二层是生活必需品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三层以上就全是大彩电了，朴志晟的目标也仅仅在一二层，所以二层是最后的希望，上楼梯的时候他都希望这条路长点儿，好像等的时候越长，希望就越大，得到的结果会更好似的。

从开头儿走到最后，朴志晟依然在拒绝和被拒绝两种结果只见游走，他烦躁的抓乱了额前的碎发，眼睛瞪着身后自己走过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又回过头盯着眼前最后一家店的大牌坊，久立无言。

这家店店面很小，门脸做的都很窄，但牌匾挂的却又高又宽，好似宣示着自己的清高孤傲。

想到这个词，朴志晟不免又想起了钟辰乐。

牌匾用的是黑色的木头，金色的大字，朴志晟不知道什么专业术语，就只能姑且这么描述。店名却令人大跌眼镜，看着如此高级的材料，上面却只刻着三个字：“刻印章。”

“……”

朴志晟感觉此刻内心微弱的小火苗，仿佛被一大把沙子垂直盖下，“噗”的一声，灭了。

他忽的失了进去问问的力气，就好像提前看见了结局一样，估计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巨大的失落感铺天盖地的袭来，更多的还有一种好像自己什么都不能干好的无力，还有蛰伏在无力和失落之下的，隐藏的愤怒。

朴志晟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想着回到家怎么把这种失败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一边转身离开这里。

一只脚的脚尖都旋转了一个角度，这时那家地小匾大的店门，被从里向外推开了，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老头儿头发花白，穿着很考究的白衬衣黑色背带裤，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脚底下却踢踏着一双绿拖鞋。

朴志晟被这个彩鲜明的穿搭震惊了双眼，一瞬间竟生出一种十五年白活了的错觉，脚下一时停住，却因为惯性往前一滑，朴志晟就在老头儿的注视下，在原地生生地将身子扭了个个儿，旋转了180度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哟！”老头儿脸皱成一团，“我都替你疼得慌！”

朴志晟坐地上没说话，眼睛还看着老头儿，半晌眨巴了几下眼。

“还能起来不？”老头儿朝他走来，并向他伸出了手，朴志晟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枯槁的手，但还是借着自己大腿的力量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谢……谢……”朴志晟有点别扭，脸也烧得慌。

老头儿后退了两步摆摆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朴志晟，过了一会儿才张口道：“看你搁我这儿瞅了半天了。”话里也是带着笑意的。

朴志晟搓了搓后脖子，可能是面前的老人很和蔼，让人感觉没什么距离，最终还是犹豫着说：“我——我是想问问您，您这收不收人……”

他见老人的笑容慢慢在嘴角加深，又继续解释道：“我想找个活儿干，结果找了好长时间也……”

老人点了点头，意思是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看向面前这个瘦瘦高高的小孩儿，问：

“你喜欢画画儿吗？”

朴志晟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他问的这个问题，随后涌上一股狂喜，连连点头说了一串喜欢，连音量都高了：“我从小就画！”

老头儿的笑容已经爬了满脸，听他说完哈哈一笑，连招着手开了身后的店门：“来来，快进来。”

店里头也不大，也就几平米，空间被利用的很好，连墙上也挂满了朴志晟看不懂的字画和各种木头，门边上放着一个小桌子，最边上放着收银机，其余地方堆着毛笔、石头，老头儿把桌子后的椅子拽出来，大马金刀往上一坐，让朴志晟站到自己跟前。

“我可以要你，但是，我不给工钱。”老头儿说。

朴志晟心说这还不知道我能给你干什么呢，怎么就先说不给钱的事儿了，他稳了稳表情，客客气气地说：“我就是想来磨炼磨炼，钱不是事儿。”

老人又呵呵笑，用食指隔空点了几下朴志晟：“你们啊，我太知道了，小小年纪，说着历练，实际上脏活累活儿又不愿意干，打杂的看不上，是不是？”

联想起刚刚拒绝的“看店”任务，朴志晟不置可否，只干笑了两声儿。

“我外孙子和你差不多大，你们那点小心思我门儿清！”老人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不知道我给你这活儿你看不看得上，我先给你说说。我们这店，就跟外面匾上写的差不多，就是给人家刻章的，但又不是全给人刻章的。”

“看这些，”老头儿随手拿起一块翠色的玉石，“我们是刻东西的，往石头上，木头上，甚至玻璃上刻字，你可别小瞧了这个，这是门从老祖宗那就传下来的艺术，叫边款。源于隋唐，是整个篆刻艺术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所谓边款，一般指刻在印侧或印背的文字和题记。做我们这一门，有个讲究，一正二稳——身正，手稳，心稳。”

老头儿：“坐着身子要正，不能歪，手不能抖，心不能浮躁。所以我刚刚问你对画画有没有兴趣，刻字和画画本质上一样，如果你有兴趣，那坚持下来应该没问题。你想想，要不要跟我学学？”

朴志晟听完呆了得有二十秒，他一开始只是想来找个兼职，后来希望渺茫的时候被老头儿撞上，最后竟有可能收获一门手艺，而且还和自己从小的兴趣息息相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想跪下给眼前的贵人老头儿磕三个响头！

“学！”回过神儿之后，朴志晟忙回答，语气里藏不住的激动。

老头儿点点头，淡淡道：“好，那拜师吧。来，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