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划处 审讯（三）

小庄随着宫本的视线看向叶冲，他垂吊在暗黄生锈的镣铐之下，手腕处已有几缕殷红滑落，沿素白小臂一路蜿蜒进袖管。身上的白色制服早已被皮鞭抽得支离，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遭鲜血浸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脸色更是接近透明的惨白，尤挂着汗珠，在火光映衬下，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消逝。

“你想弄死他吗？！”

听完宫本所谓的提议，小庄劈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口，目眦欲裂，半晌从牙缝挤出这么一句。

“心疼了？你们有句话叫……记吃不记打，你还真是以德报怨啊”

若是平日里，小庄这极其冒犯的动作当然会激起宫本的愤怒，但今天不同，他反而享受到了猎食者的快感，眼前的禽困覆车，让他极为惬怀。他将颈间桎梏卸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领口。

“我这个人，向来愿为他人排忧解难。既然你心软，那恶人就由我来当”

宫本挑衅似的勾起嘴角，便不再理会这只困兽，将目标再次对准刑架上的叶冲。

“放心，我和叶冲的账要一笔一笔算，账没清之前，他别想死”

宫本背对着小庄，将两只白色手套接连褪下，扬手扔进炭盆，火苗顺势迸裂冲霄，带起一股又一股骇人的热浪。抽出叶冲嘴里的东西，宫本用指腹摩挲着叶冲布满细碎裂口的下唇，忽然手上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弯得愈深。

“叶少佐，好像有点脱水，快备上吧”

小庄自然知道宫本没这么好心，但看见卫兵抬上水管和水箱之时，还是心底骤然一惊——宫本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恨不得冲上去一枪崩了他，但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叶冲以一己之身换下的情报，只能强自按耐，眼睁睁看着早已失去意识的叶冲被拖上刑床。

除了卸下拶子时，他眉间本能的抽颤几下，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手腕上的铁铐未卸，被就势固定在刑床头顶漆黑的钩环，双脚分别捆在床尾两角，为防止剧烈挣扎，腋下、腰间、膝盖几处也被麻绳紧紧捆束在身下的冰冷铁板。

宫本坐上铁板边缘，一手隔着染成红褐色的帕子，扣上那双因饱受摧残而泛出青紫的十指，遽然用力——

“呃——！”

剧痛之下，叶冲眉峰骤然蹙起，痛呼出声，双眼方才睁开一道缝隙，仍带着一层迷蒙的水雾。电光火石间，宫本已将那块方巾死死按压在他口鼻之上，一手提过水管——

“スイッチ切り！（开闸！）”

随一声令下，大股水柱自管口喷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那块殷红布料。叶冲尚未完全清醒，一番突袭更使他不及应对，瞳孔蓦然张大，结结实实地灌下一大口水，这水由地下引出，冰冷刺骨，似乎要将他口鼻两腔瞬间凝冻，这种足矣致人昏厥的寒凉还未适应分毫，便是铺天而来的窒息感，每次本能的呼吸都是徒劳，只引得胸腹次次剧烈的颤动，本应摄入空气的通道却不断涌进冰霜湍流。身体被紧紧束缚，他连挣扎都是奢望，牢牢按压在宫本一手之下，在仅有狭小的活动空间里徒然震颤，勒紧的麻绳不断摩擦伤口，浑染上片片血渍。

他像一叶轻舟，在狂风巨浪中翻覆，但无论多少次跳跃都无法冲破海面。情急之下，叶冲两手紧攥，手指锐利的痛楚和右臂几乎麻木的钝感无法使他从这种要命的窒息感中抽离，却是他唯一的支撑点。

这种折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他头痛欲裂，双眸再无法聚焦，被反复回堵的呛咳呜咽声愈加微弱，宫本才悻悻扯离水管，松开自己被湍急水流冲的有些发麻的右手，看向眼前任人宰割的小兽。

“叶冲，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小庄目睹了这一场令人胆寒的审讯，或者说，是宫本挟私报复的凌虐，不知不觉将桌角狠狠抠进掌心，直直看向审讯室那扇缄默的铁门。

重获氧气并没让叶冲轻松下来，鼻腔火烧一般的刺痛和喉咙里上下翻腾的液体使他仍旧呛咳不止，刑床的头比尾高出一些，这种倒挂的姿势让水刑发挥出最大的效用。他尝试着将头抬起，却受制于腋下麻绳和因手腕紧缚而伸直的手臂，只稍稍抬高又重重砸落。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折腾，但呛入肺部的水并不会因此施予一丝一毫的怜悯。

许久，审讯室里仍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喘咳声。

此刻他眼眶红得厉害，对比那张布满冰水和生理泪液的皓白面颊，缺氧和持续咳嗽带起的两团红晕极为明显。

宫本的视线在叶冲身上肆意游走，寻找着猎物的软肋。最终他将视线落上叶冲右臂仍在渗血的弹疮，抖落手上的余水，起身到南角的储物柜取上一盒东西，更顺手打开了这间审讯室唯一的通风口，霎时间，冬日凛冽的夜风趁势呼啸灌入。

叶冲随之打了个寒颤，体内的灼热和体表的冰寒尽数交汇在他周身每一处开放的伤口。几次尝试稍稍蜷起身子未果，索性听之任之，保留着最后一丝体力。待呛咳稍止，才忍着喉咙的刺痛，喑哑出声。

“你想……听什么”

“你也配合我审过不少人，那些余缀的套话就不多说了”

宫本坐回原处，打开铁盒，随意回应着叶冲的发问，在此期间眼神始终随着手上动作游走，似乎对这场审讯的结果并不十分在意。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把短刃匕首，褪下刀鞘，锋利薄刃在火光下流闪着寒光。他一手按住叶冲中枪的右臂，食指沿着衣料灼开的弹洞探了进去，直到挨到一块微突的硬处，指尖恶意向下压了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引起案上之人意料中的战栗，叶冲下意识绷紧伤臂肌肉，却带来更大的痛楚，于是阖目抿紧干涸的唇瓣，用为数不多的力气咬上牙关，屏息等待着又一场角斗，却因为阵阵送入的寒风不时打着冷颤。

小庄显然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快踱几步劈手钳住宫本正欲作恶的手。

“宫本！你别太过分”

他身上有伤，从医院回来也不过几个小时，力量与宫本自然无法相较，是以宫本不费多大力气便将他轻易甩开。

“叶冲是清泉将军的养子，即便如今是阶下囚，也要好好招待。取子弹这种小事，我来就好”

卫兵在授意下拦在小庄身前——

今天清泉带他来这场审讯，从来不是让他报一枪之仇，更不寄希望于他能配合宫本从叶冲嘴里挖出什么，而全然是试探，警示，和激怒。

刀尖一寸寸划过创口皮肤，叶冲失血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冷汗一刻不停地从额际、身上每一处毛孔沁出，企图榨取他如今体内本就过低的水分。

神思恍惚间，他看见小庄隐忍悲恸的眼神，便尽量压抑下痛呼，却在宫本用手指生生探进弹孔的一瞬间溃散崩塌，一声突兀的喘息气音自薄唇冲溢而出。

“第一个问题，军政厅，还有没有你们的人”

那根蛇信一般的手指灵活地在伤口里搅动，不断发出诡异的水泽声。叶冲蒙雾的双眼直直盯向天花板，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冷，紧阖的牙关开始阵阵颤动。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也渐淡，似乎倒逼上眼角，将眼眶熏得通红。而几度屏息交替，也只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哼。

“有……”

在宫本即将失去耐性之时，他竟然听见了叶冲的回答，让他怀疑自己耳朵的回答。宫本面色无波地抽出手指，带起一道长长的血浆，接过粗布擦了擦，悠哉等着叶冲接下来的供词。

却见他眼睫颤颤，沉重的眼皮几欲无力撑起，只翕动着苍白的唇畔，发出几声极微弱的声音。

这句“有”虽然有悖于他对叶冲的认知，却还是带着几分好奇，俯低下身形，附耳过去。

“アーノルド……カンジェ（宫本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