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划处 审讯（四）

宫本觉得自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叶冲总能轻易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化作乌有，甚至反将一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滚烫的气息一下下荡在耳际，虽然实在微弱，却足矣点燃胸口积压太久的怒火。宫本以探身的姿势僵在原处，手中匕首越攥越紧，青白指节颤了又颤，誓要将柄上刻纹深深磨进掌心。

下一秒，他倏然抬手，一切发生的毫无预兆，利刃的寒光在小庄眼前疾速晃过——

“小冲！”

落手之时，宫本忽然带转偏移，“嗤”声响，刀刃之利，瞬间足有寸长没入叶冲右小臂。突然的锐痛使刑床上的人反弓起身子，麻绳趁势隔着衣料勒入皮肉。弹回瞬间匕首被狠狠抽出，先前被水流冲刷过的小臂又是一片鲜血淋漓。

叶冲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宫本暴虐嗜血的神情铺陈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他想扭头避开，却被一把擒住下颌，不由分说地正对那张因气极而扭曲的脸。

“しょうさ，きんきゅうしゅうかい！（少佐，紧急会议！）”

那扇缄默了一整晚的铁门终于被打开，小庄掌心稍稍松释，等来了他盼望已久的消息。

“想激我杀你？叶冲，我太了解你了，玩是吗？我慢慢陪你玩”

“但希望你的命，比骨头硬。”

临走之时，宫本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这番话，脸上始终挂着使人脊背发寒的狞笑。

随着铁门被重重关合，叶冲紧绷多时的神经骤然溃断，眼睫低垂，无力抖了抖，目之所及，棚顶不停摇晃的吊灯越来越暗……

“小冲！”

小庄挣开卫兵，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叶冲身上的绳扣逐一解开，又将铁铐从钩环取下，期间每次触碰都感觉到他身上异常的灼热。俯身将叶冲上身托起，数次轻唤却只换来他双眸轻启，却依旧涣散无焦。见怀中之人身上十分滚烫却不住地打着冷颤，而刑床上早已是血水混成一片，小庄尽力避过他周身错落密布的伤口，将人拦腰抱起。因为肩上有伤，不算太长的路途显得十分沉重，直到燃着的炭盆附近才以最轻的动作将人缓缓放下。

“小冲，有没有好一点？”

他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糟的多，身上鞭伤烙伤纵横，方才宫本的一刀险些将他右小臂贯穿，弹头虽被取出，但“手术”的创口实在太过狰狞，弹痕周围的皮肉被水泡的泛白，仍涓涓渗血向外翻卷着。而最令他担心的，还是叶冲居高不下的体温。小庄在他额头和颈侧探了探，眉宇间忧虑更甚。

“拿水来！”

叶冲迷蒙中感觉到身侧的温度，便本能想靠过去，但一点微小的挪动都会牵动伤创，带来巨大痛意。他努力定住眼前飘忽朦胧的火光，缓缓扭转过头，动了动干涸发白的嘴唇。

“庄哥……”

小庄接过卫兵递来的水，脏破瓷碗落到手里却是一片冰凉，他抬头狠狠扫过去，却始终知道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恩惠，便尝试用空出的一只手温了温，再递到叶冲嘴边。

“咳咳……”

井水阴寒，咽下之时，引起口腔和喉咙的刺痛，一阵呛咳反复刺激着鼻腔末端，又是那种熟悉的溺感。叶冲想抬起一只手按抚胸口，却忘了手腕上锁着的铁镣，猛然被拉扯砸落回腿上，青紫手指上瞬间传来锐痛，使他几乎发出一声哭腔，脸色随之又白了几分。

小庄忙放下水碗，换手扶住他，另一手在身后抚了抚。

这样的叶冲让小庄充满了无力感，在这里，他没有任何可用的权力，甚至不能说太多宽慰的话，只能克制着将要溃堤的情绪，用扶着他肩膀的手轻轻摩挲，试图让他感受到一点暖意。

叶冲闭了闭眼，半晌才缓过来，一番折腾使他清醒几分。即使没有只字片语，他还是从小庄眼底的眸光读出了所有，他想像往常一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那是他们兄弟间互道安慰的手势。但如今，他只能朝他微微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无碍的神情。

“小冲——”

“嘭！”

漆黑的铁门又被谁轰然推开，肆意打断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小庄回身看去——竟是清泉上野去而复返。

光线使然，他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晦暗不明，手杖一下下敲击着地面，步步逼近，渐渐全然遮盖住那缕透窗而入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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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上野的身形并不壮硕，甚至可以说是精瘦，但他及近之时带来的压迫感却十分真切。小庄只觉得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抬眼看着清泉稍带提起一边裤管，在叶冲身侧慢慢蹲下，阴影便随之倾轧而至，将二人紧紧笼罩捆束。一双幽黑的眼眸深邃阴郁，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摄魂夺魄。

叶冲半垂着头，呼吸稍滞，随着清泉的靠近明显瑟缩了一下。即便再如何昏沉，他也猜出了清泉上野去而复返的缘由，虽未侧过头看，却已深切地感应到身侧之人眼中射出的寒意。小庄发觉叶冲一闪即逝的动作，按在肩膀的手又紧了紧，唇齿嗫嚅之间，却没能说出半句话。

叶冲传出的情报、刚才的紧急会议……小庄已经预感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

“なす（动手）”

清泉端详了片刻，又站起身，而后忽然出声打破这压抑的宁静。如有令下，随清泉同往的两人军医打扮的人分别扯住叶冲左右两臂，向外拉拽。小庄和叶冲皆是一震，这种被牢牢掌控而又未知的恐惧让人从心底生出胆寒。

“将军——”

小庄护住怀里一声不吭的人不愿松手，话一出口便迎来清泉手中的扶杖破风而至，狠狠甩在左肩的伤处。

“妇人之仁！”

这一杖直将小庄带倒在地，叶冲顺势被粗暴地拖拽而起，拉扯着每一处痛觉神经。清泉授意过卫兵后头也不回地向内室走去，只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命令。

“你待在这。”

一路拖行到内室时，叶冲已是冷汗涔涔。手腕上的镣铐终于被解开，却又以两臂两腿伸直的姿势捆上老虎凳。因持续高热而越发昏沉的头脑并没停止运转，余光看着军医打开药箱，心底的恐惧渐次漫上眼底，他闭上双眼，不想让清泉看穿他的脆弱和恐惧。

“嗒……嗒……”

清泉此刻在他身后踱着步，手杖的每一次敲击都无比精准地压在叶冲心头。半晌过后，声音骤停，他止了步，随即将手按上叶冲颈侧一道细长的鞭伤，织布手套的材料粗糙，摩挲着伤口上每一处暴露在空气中的嫩肉。叶冲却觉得这点疼在他身上已经不算难忍，但这种受制于清泉的恐惧还是使他微微颤了颤。

清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末了他用覆在伤口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抬起腕表之时，军医已将调配好的针剂压上叶冲左手臂弯，细锐针头刺破皮肤，给体内的灼热带来一丝凉意，使得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绷紧，勒出精实的线条。

叶冲徒然挣了挣，那只盘在颈侧的手便忽然调转方向，环住整个脖颈，稍稍用力，便将叶冲所剩不多的活动空间彻底封住。

冰冷的药液缓缓推进血管，带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异物感。等多半筒针剂一滴不漏地推完，颈上的大手终于松开，叶冲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次勉力吞咽暂时止住了干呕的念头。

“别怕，它对你的身体器官不会造成损伤”

清泉的语气就像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但只有叶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种实在太过诡异的平和。

“你从小不太能忍疼，我一向知道。看来所谓信仰的确会让人变强——”

清泉一步一步走到叶冲身侧，以背对的姿势望向窄小的透光口，说出的每句话都是极尽和缓，落进叶冲的耳朵里，却比宫本的狂怒更加刺耳。

“痛感的耐受阈值，会随着刺激强度增大而逐渐提高。宫本苍野不懂，他这样愚蠢的行为只是在和你无端周旋”

“对待重犯，要像对待一件工艺品，精雕细琢，而不是一味地重刑加身”

叶冲一字一句的听着，也被迫专注感受着身体的每一处变化，他不知道这种药会给他带来什么，更不知道清泉所谓的“精雕细琢”是怎样的酷刑。

“痛觉不会致命，但过度的刺激会让你陷入昏厥，甚至休克。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清泉话语间始终没有回头，等感受到身后之人越发深促的呼吸，才又抬手看了看腕表。

“九号药剂可以让你的神经长时间维持兴奋，同时，也会数倍放大一切痛感。药效持续的时间不等，月余，一两年，或者，永久。”

“试药半年来，还没有人能撑过这种煎熬。叶冲，让我看看清泉家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异于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