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时候，天已经回暖了。
张学宁摸着自己已经挺起来的肚子，觉得青天白日里也有些困顿，她在躺椅里动了动，调整了舒服的姿势，眯着眼想睡一会儿。
阳光和煦，透过雕花窗棂透进来，叫寝殿多了春日的生气与暖意。
她睁眼，眼前是繁复华丽的床幔，罩了一层又一层。
她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仿佛是翊坤宫。
容佩替她挽起床幔的时候，她还有些回不过神，容佩笑着，“娘娘这是还没醒？要不要奴婢去免了请安，您再歇会儿？”
她缓缓回神，见着容佩满目笑意不由得鼻尖一酸，她缓了缓心中的欢喜，摇了摇头，顺着容佩扶她的手坐起来，这才发觉自己身子笨重，坐卧间疲累的紧。
想一想，是了，她此时还怀着永璟。
仿佛那些悲痛的日子都是从永璟夭折开始的，她沉思着，压过心里逐渐泛起的陈年旧事，面上并无表露。
容佩一如既往地侍候她洗漱上妆。
扶着容佩的手坐在翊坤宫正殿主位的时候，她才缓缓适应了当年那母仪天下的尊贵身份，她瞧着底下跪拜的一众妃嫔，满眼笑意，缓声道:“起来吧。”
一干人等缓缓坐下，她抬眼望去，坐在下首的是琅嬅和晞月。
她有些疑惑，慢慢才想起来，当日选秀的时候，弘历把如意交给了她，她成了他的嫡福晋。琅嬅和晞月也一同入府，封了侧福晋和格格。
她望着她们出神，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一段才是真真发生过的事了。
晞月瞧着如懿的眼神有些莫名，娇笑着开口，“娘娘今日怎么这般看着臣妾？是臣妾打扮的太过娇美了吗？”
如懿笑了，还不等开口旁边的玉妍已然张了嘴羞她，“贵妃娘娘真真是越来越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说美，您能比得过舒妃妹妹吗？”
晞月翻白眼，“你少在那儿挑拨离间，分明就是觉得自个儿是后宫第一美，偏偏扯人家舒妃做什么？”
意欢跟着开口，“就是，臣妾可没嘉妃姐姐那么好的样貌，要说娇美，谁比得过您呢？”
玉妍挑着眉道:“哎呀，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臣妾倒成了姐姐妹妹们打趣的箭靶子了。”
琅嬅笑她，“你那张嘴若是消停些，谁能拿你当箭靶子？”
众妃皆掩唇而笑。
如懿也笑，许是怀孕的缘故，她愈发觉得自己没了脾气，如今瞧着她们和乐的坐在一处，更是满心欢喜。
这般情形，是她一直都惦记着的。
琅嬅瞧着如懿脸色偏白的模样有些担心，大家都是自潜邸上来的姐妹，且琅嬅还比如懿大了几岁，更像是姐姐一般照顾她，如今闲话便也没了那么多的忌讳，“你这面色瞧着发白，可是腹中孩子折腾的紧？”
绿筠也接口道，“是呀，总觉得您提不起精神呢？可要唤太医过来瞧瞧？”
如懿摆了摆手，“没事，近日没睡好罢了。”
海兰瞧着如懿的模样也是担心，“我给姐姐做些香包吧，里面添些安眠的香料，也好叫姐姐睡得安稳些。”
如懿点头，“好，有劳你了。”
玉妍剥了一颗瓜子，“臣妾到也想为皇后娘娘费心，偏生臣妾做不来那女红的精细活，只好挑着母族送来的东西来给娘娘补身子了。”
说罢，玉妍示意丽心捧着手中锦盒上前，打开来看，里面装着的是玉氏送来的千年紫参。
旁边的嬿婉挤兑她，“呦，嘉妃姐姐这送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嫔妾等可拿不出来，偏生姐姐还一副亏心模样，可叫妹妹们以后怎么侍奉皇后娘娘？”
玉妍不理她，“这就是敲打你以后更要好好侍奉皇后娘娘呢。”
如懿见这两人又来斗嘴笑着开口，“你们俩怎么还跟针尖对麦芒一样？”
白蕊姬呷了一口茶，“皇后娘娘您可不知道，嘉妃姐姐和令嫔妹妹前两天都不约而同的跟嫔妾说这些日子没意思的紧，得找个人好好磨磨性子，这不，就在您面前斗起嘴来了。”
玉妍拿眼斜她，“就你话多。”
嬿婉附和，“就是。”
白蕊姬挑眉，“得了，嫔妾也成了箭靶子了。”
如懿温声笑着，琅嬅也笑着制止，“好了，瞧你们几个像什么样子，”又转过头来跟如懿道，“永璂和璟兕在我那好好的，永琏和永琮都能照顾弟弟妹妹，你且安心养胎便是了，等你生了，我再把他们送回来。”
如懿听见永璂和璟兕微微一愣，原来……璟兕还在。
晞月也在一旁开口附和，“娘娘您且放宽心，璟兕臣妾也照顾着呢，时不时地也接她去咸福宫住。”
琅嬅笑她，“怪不得永璂日日说慧娘娘偏心，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连名字都只提璟兕的。”
“女儿家当然要多疼爱些了，永璂有您还有他愉娘娘照顾着，不少我一个。”
海兰瞧着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告状，“明明臣妾也想接璟兕过来的，是您拦着不肯才作罢。”
湄若也抱怨，“臣妾也想着四公主和五公主来臣妾宫里和璟妤做伴，偏生贵妃娘娘把咸福宫的门一关，谁也瞧不见五公主。”
“有你们疼她，是她的福气。”如懿颇为感念她们几个这般照顾璟兕。
倒是玉妍委委屈屈的开口，“怎么没人想着照顾我的孩子呢？难道儿子已经这般不受待见了？”
“你又说的什么痴话？传出去还以为你嫌弃皇子呢。”如懿微微瞪她一眼，玉妍却更是委屈，“本来就是，永珹大了到不用我操心，可永璇和永瑆都正是顽皮年纪，的的确确是累人的。”
她转头看向婉茵，“我瞧着婉茵妹妹是个妥帖稳重的，想着把永璇送过去让妹妹替我照顾照顾，也好让我省省心。”
婉茵有些诧异，“我？嫔妾不曾生养，哪里照顾的好永璇呀。”
玉妍却是不以为意，“哎呀，这不是还有嬷嬷们呢嘛，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就把永璇领过去。”
绿筠瞧着她这急急忙忙把儿子往外推的样子也乐不可支，“还好我过了孩子磨人的时候了，不然我也是要让妹妹们领走一个的。”
晨光正好，千娇百媚的女人们坐在一处闲话调笑。
湄若和恪嫔喝着奶茶，细数当年草原肆意时光；玉妍端着玉氏送来的特产吃食四处分享，时不时的同晞月嬿婉挤兑几句；意欢同蕊姬说着江南的好风光，沐萍在旁听着一脸艳羡；琅嬅绿筠端着茶同如懿闲话孕中的事，想着如何叫她多吃些……
如懿有些恍惚，或许这才是她所经历的，而非那些戳人心的，隔了一辈子都叫人难过的事。
皇上来的时候，大家还都嗑瓜子的嗑瓜子，吃点心的吃点心，李玉在门外高呼皇上驾到，一时间大家都收了闲散模样，玉妍拿绢子擦了擦手指，嘴里嘀咕，“得了，没咱们什么事了。”言语间颇有一种皇帝来煞风景的嫌弃意思。
晞月也附和，“你算是说对了。”
如懿拿她们没办法，和琅嬅对视一眼，皆是无奈的笑。
皇帝进门时，众人已端站着，见皇帝来了便都规矩见礼，如懿扶着容佩的手打算福身行礼，皇帝见此连忙疾步过来托着她的手拉她起身，“你身子重，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扶着她一同在主位坐下皇帝才缓缓道:“起来吧。”
众人齐道:“谢皇上。”
免了众人的礼皇帝便拉着如懿的手问东问西，全然不见众人在下端站着，他是来翊坤宫看老婆孩子的，自是没什么闲功夫理别人。
玉妍和晞月对视一眼，皆是明白了皇帝没什么耐心对着她们。
略一对眼，玉妍和晞月便想着出点幺蛾子。
晞月先软软撒娇，“皇上来了翊坤宫，竟是瞧不见臣妾这些大活人了，叫臣妾好生吃心。”
玉妍紧接着道:“贵妃姐姐怕不是糊涂了，臣妾等哪能是和皇后娘娘相比的，就是有人拈酸吃醋皇上也是没心思理的。”
蕊姬也不知怎么的，过来参合一嘴，“是了，咱们还是尽早回宫歇着吧。”
如懿微微瞪眼，竟是没想到她们几个如今这般大胆，当着皇帝的面就敢拿话挤兑，随开口道:“你们几个瞧着本宫这几日懒散就不知规矩了？仔细你们几个的嘴。”
底下站着的几个不以为意，晞月噘着嘴道:“皇后娘娘心善，舍不得罚臣妾，只是臣妾这醋劲难平，自是要说出来的。”
“快得了吧，说出来也是无用的呀。”玉妍连忙开口。
皇帝听了她们这一通挤兑心里也没什么不痛快，左不过嫌她们几个聒噪，想着尽早遣她们走。
“你们算是说对了，如此便都跪安吧，别在这儿碍眼了，也妨碍皇后休养安胎。”
玉妍晞月瞧着皇帝这好脾气的模样顿觉无趣，自打皇后怀孕以来，皇帝的脾气日渐平和，虽然温柔小意不分给她们，但对着她们也是愈渐宽容，如今她们仨一起连着挤兑也不见他生气。
琅嬅为首，众人行礼告退，只留皇帝和皇后一对恩爱夫妻。
皇帝拉着她的手慢慢的揉捏，“可被她几个气着了？”
如懿把头靠在他肩上，“没有的事，若没她几个斗嘴解闷，臣妾怕是更闷的慌了。”
皇帝揽着她，絮絮的同她说着这几日的繁琐杂事，连带着前朝传来的那些仿佛天降祥瑞的吉祥事，竭尽所能的逗她高兴。皇帝慢慢说着，见她半晌没搭话便低头去看，这才发觉她已经眯着眼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慢慢的放到榻上，唤容佩过来帮着解了她的发髻外衣，又解了自己的外衣，而后揽着她躺了上去。
她迷蒙间半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然后低头轻轻吻在她额头，又拍着她的肩哄道:“睡吧，我在呢。”
她安心睡过去。
张学宁被顾清明叫醒的时候还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盯着顾清明清俊的脸瞧了半天，又看了看他利落的短发，这才想起来，如今是在顾家，而非那红墙深宫。
日头西落，余晖洒落天地，为这刚附上春意的天地添了一抹红晕。
张学宁往他怀里窝了窝，伸手圈上他的腰，他温热的大手轻轻拍在她肩上，一如梦里那般，叫她格外安心。
顾清明低声问她，“梦见什么了？脸上一直带着笑，叫你都醒不过来。”
她默了默，而后揽紧他的腰，“梦见孩子们都在，你也在。”
她们也在。
那些尘封的往事终究被她铺散在太阳底下，静静感受那春风和煦，暖意融融。
压在心里的阴霾也尽数散在春风里，再也惹不起涟漪。
他轻轻晃着她，像安抚幼小的婴孩，“我们都在。”
晚风渐起，张学宁被顾清明拉着去吃晚饭，她抬头瞧瞧天边的红云，觉着这一年一年的真是快，眨眼间便如风逝去。
如今，又是一年清明时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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