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多雨，秋日里更是暖意消退，早晚都添了凉气。
顾清明嫌弃医院住着不舒心，前前后后在医院住了不过三天就嚷嚷着要回家，张学宁被他念叨的烦了，可又不敢伸手打他，只好睁着眼睛瞪他，“娇气！”
可固执如顾清明，张学宁到底是捱不过他天天念叨，只好仔仔细细的问了医生是不是可以出院，又清清楚楚的记下要注意什么事项，再给清明公馆打了电话，第三天下午，清明公馆便来了车把他们接了回去。
张学宁扶着顾清明一瘸一拐的上车的时候心里止不住的疑惑，她也不知道是想什么了，真的是请了假在医院里照顾他。
现在看来可能还要继续照顾他。
张学宁惆怅叹息，未婚妻这件事，这下算是坐实了。
安安稳稳坐在车厢里的顾清明丝毫不知张学宁在想什么，他就像养成习惯一样握着她的手，还非要靠在她肩上，一路睡到家里。张学宁气到翻白眼，可到底是没有拨开他沉重的脑袋。
到家的时候，张学宁拍醒他，等他醒了醒盹才又扶着他进门。
张学宁个子小，又穿着高跟鞋，架着顾清明上楼的时候自然笨重的紧。而且明明是她跟另一个佣人一起扶着他，可张学宁却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她自是以为他故意往她这边压，皱着眉没好气的道，“你别压了，一会儿摔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腿疼的顾清明觉得自己冤得很，可是又不敢跟她顶嘴，只好自己努力提气以减轻她的负担。
安顿好顾清明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昏暗了，张学宁窝在他室内的沙发里不想动，顾清明在床上躺着，看着她疲累的样子心疼的紧，“你过来躺一趟吧。”
“别吵。”张学宁断然拒绝。
顾清明现在腿脚不便，晚饭自是要端到房间里吃。家里的佣人小梅端着晚饭上来的时候就看见张学宁倚在沙发里睡得深沉，而顾清明躺在床上则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顾清明朝着小梅，用口型说给她看，“别吵。”
小梅点头，轻手轻脚的放下托盘。然后又见顾清明指了指他自己床边放着的大衣，“替她盖上点，不要着凉。”
小梅拿着大衣，顾清明在后面着急的望着，他知道张学宁有睡不踏实的毛病，生怕小梅动静大点就吵到她难得的安眠。
小梅仿佛身负重任，年轻的小姑娘心里竟平白生了几分紧张，轻手轻脚仿佛做贼。
大衣盖在张学宁身上的时候小梅笑的开心，太太长得可真好看，还有气质，关键是还脾气好。
虽然小梅没和张学宁相处过几天，但她就是觉得，像太太这般看着就极其漂亮温柔的人，脾气也定是极好的。
只是小梅还没来得及笑完张学宁便睁了眼。
小姑娘心里有点害怕，她回头望了望床上没好气的顾清明，又低头瞥了瞥沙发里已然坐起身的张学宁，心里想着再好脾气的人也是会有个气恼时候的，先道歉总归不会有错。
小梅委屈的道:“太太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一时安静。
张学宁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不停的跳。
张学宁张了张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可顾清明故作耳聋，专心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张学宁瞧着眼前委委屈屈的小姑娘心下不忍，只好皱着眉头宽慰她，“我没怪你，你别多心。”
想了想她又觉得该补上个解释，“只是我不是你们的……”
张学宁的“太太”二字已在嘴边将吐未吐，结果却是被小梅劫了胡，“太太真是人美心善！您快和先生吃晚饭吧，凉了对胃口不好。”
张学宁觉得前两天那股子头晕目眩的劲儿又回来了。
小梅笑嘻嘻的退了出去，顾清明躺在床上止不住的笑，又怕惹恼了张学宁，只好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偷偷摸摸的笑一笑，也不敢过多动作，生怕被张学宁发现。
可张学宁知道他不安好心，瞧着那微微抖动的被子更是气恼得紧，反手就抽出她背后靠着的软枕而后一扬手丢到了床上。
顾清明彻底忍不住，笑的床都在发抖。
吃过晚饭后，顾清明觉得无聊，便让张学宁替他找了他未看完的书。他半卧在床上，瞧着张学宁明明不愿意却还是起身替他翻书的气闷样子抿嘴笑了。他记着从前的她总是那般拒他千里之外，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冷的他不敢靠近。
可曾几何时，她对着他也是温柔小意，只是那个满眼尽是欢喜的小女子被他自己给弄丢了。
顾清明觉得胸口像是被打了个洞，呼呼的往里灌着冷风，而这个黑乎乎的洞也只有张学宁能填满，严丝合缝的填满。
张学宁拿着书递给他，顾清明接了放在手边，然后伸手握住她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张学宁一愣，以为他又要啰嗦些什么，结果却是在猝不及防间被他用力一拽倒向了床上。
她怕压着他，下意识的伸手撑住了自己。
顾清明却是一再用力，直至她坐到了他腿上才撤了手上的劲转而搂上她的腰。
“瘦了。”顾清明抚着她没二两软肉的腰有些心疼。
张学宁觉得自己脑仁儿疼，“你要是不想好我何必把你大费周章的送进医院里？”
顾清明仿佛听不见她话里的怒气，只自顾自的说着话，“我记得你以前虽也纤细，但也是有些肉的，抱着安心，不像现在只觉得硌得慌。”
以前这个词很微妙，张学宁想着，别人的以前真的只是以前，可他俩的以前是梦里的那些恍惚岁月，是消散在风里雨里的尘埃，是散落在深深宫墙里的无处话凄凉。
也是那些早已遗忘的相爱时光。
“后来也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比起现在差远了。”张学宁没看他，语气平平。
听着张学宁毫无波澜的语气顾清明说不清他什么感觉。重逢之后他总是想用力的抱着张学宁，觉得靠近一点便能填补他俩定格在岁月里的万千距离，可如今真真正正抱着她了才明白，有些事情可以忘记，可心里的距离是如何都不能凭着身体相依就能填补的。
可他不敢松手，总怕这么一松手他便再也寻不到她了。
“阿宁，”他温声软语，带着丝丝缱眷，“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她良久沉默而后开口，“不好。”
——
张学宁有时真的很生气，气他的固执，也气自己对他的固执无能为力。
昨天晚上她在良久沉默后还是干脆利落的拒绝。顾清明仿佛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没有怒火，甚至是没有丝毫失落，他只温和的笑着，温热的手掌抚着她柔软的发。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你。”他讲。
张学宁冷漠的拨开他的手，想要从他腿上站起来，可温和笑着的男人箍着她的腰不松手，略一使力便把她整个人带到了床上，又摁着她的腿脱了她脚上的拖鞋，张学宁顾念着他身上的伤不敢使劲挣扎，可顾清明倒是不甚在意，只一心一意的把她按到床上，再按到自己怀里，丝毫不像一个饱受皮肉之苦的人。
张学宁合理怀疑，他的难受疼痛都是装的。
顾清明拉过自己身上的被子替她盖好的时候，张学宁一脚踢在他腿上。她看着他的脸明显白了一下，然后薄唇紧抿着，一丝儿痛声都没露出来，箍着她的手也是丝毫未松，只安心抱着她闭眼假寐。
到底是因为她才遭了这无妄之灾，张学宁狠不下心，只好收了作怪逃离的心思。
张学宁沉思昨晚种种的时候，车子正在平坦的公路上稳稳当当的走着，驾驶位上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沉思的张学宁，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太太无声无息的给他挖了个坑让他跳了进去。
温柔的女人也是不能惹的，小司机暗暗告诫自己。
车子稳稳停在郭家门口，小司机收了自己的其他心思匆匆下车，绕过车尾替张学宁打开了车门，恭敬的道:“太太，到郭家了。”
张学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堪堪回神时也未注意到这称呼有何不妥，再反应过来时她已轻声应过且下了车。
只是如今她也无心计较，张学宁理了理今早小梅刚刚拿给她的衣衫，又细心整理了手里一直抱着的白菊，而后微微偏头对着小司机说了句在门口等我便朝着郭家所居的昭华公馆走去。
抬手按了门铃，不多时郭府的管家便打开了侧门，瞧着张学宁立在门外颇有些诧异，张学宁只当做自己全然不知这其中深意，只淡淡道:“我是来悼念兴中的。”
“您请。”管家侧身让过。
从门口一路走来，张学宁未多言语，只是瞧着这昭华公馆全然不复往日热闹之景，到处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也对，毕竟郭兴中是郭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也是被视作郭家继承人的孩子。
张学宁有时候真的在想，若是郭兴中不站在她的对立面，他们是不是也会有一段美丽的开始，不管结局是否完满，过程里也总该会有顺遂心意之处的。
只是他们之间横亘着政治立场，也横亘着未出现却时时刻刻在她生命里的顾清明。
到底是她不爱郭兴中，所以因果报应，她只会辜负他。
所托非人，张学宁只能如此在心里对郭兴中诉说沉沉歉意。
到达灵堂之后，张学宁望着堂前的黑白照片无语凝噎，她静默着将白菊放在他的灵前，而后深深鞠了四躬。
她浅浅笑了，眼里似乎泛着红，“兴中，我们下辈子再相见。”
管家盯着张学宁一番颇为真诚的姿态，心里起了疑。他如今不知道张学宁有没有发现劫她的是郭家的人，也辨不清张学宁跟少爷的死有没有关系。
管家斟酌半晌，低声开口，“学宁小姐勿怪，我家老爷忧思过度，不能过来亲自接待了。”
“我明白，也请您替我向郭伯父问好。说我下次再来看望他。”
“不知学宁小姐近日去了何处？那日少爷遇险，您又失踪，着实令人担心。”管家皱眉，脸上尽显担忧之情。
张学宁眉眼低垂，“我也是险些丧命，多亏市政府里的顾部长相救，而且近日也是险象环生的，只能赶在兴中头七之前赶来悼念。”
管家瞧了瞧张学宁确实苍白的脸，没多言语，“您心意到了就好，只盼着您好生休息，也省的叫我们少爷不安心。”
张学宁只浅浅笑着未接话，管家又道:“我送您出去。”
从郭府出来后张学宁对着管家道过谢才上车离去，管家眼瞧着张学宁的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匆匆朝着书房跑去。
书房里，郭兴中的父亲郭世远正满面平静的吸着雪茄，只是平时保养得宜的人如今仿佛苍老了十岁，连夹着烟的手指都微微抖动，管家瞧了也是难受的紧，少爷英年早逝，他知道没有人会比老爷更难过，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做好老爷吩咐的事，早日替少爷报仇雪恨。
思及此，他定了定神，而后将张学宁来后的一举一动尽数报给郭世远，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郭世远倚在躺椅里没有动，指尖的雪茄也是让它自己燃着，没有再吸一口。他苍老浑浊的眸子里浸着哀痛和狠厉，“听人说，张学宁好端端的多出了一个未婚夫，你去南京查查，如若所言有虚，那便是她想遮掩什么，定是和兴中身亡脱不了干系，如若所言为实……那也不必留她，她白白耽误兴中五年，自该是陪着兴中一起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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