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等完成了所有的礼制，我便跟着李承鄞回了东宫。其实我很留恋承天门上的风景，奈何它不是一处任人观赏的城楼。

仪仗到了承恩殿门口便都停了下来，李承鄞也随我一同走进了承恩殿。难道他是想宿在承恩殿？我定是还没从方才夫妻和睦的幻境中走出来。

宫人在我的吩咐下以最快的速度卸下了我头顶沉重的朱钗，我顿时觉着一阵安逸舒适。永娘正要为我更衣，我却瞟见李承鄞还在殿内的榻上瞧着我。

“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李承鄞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眯起眼戏谑道：“你这么急着赶我走，怕不是又要溜出宫去撒欢吧？”

“你......李承鄞我懒得理你！”我根本没有出宫的打算，就连米罗那边我都已经让阿渡知会好了。方才承天门上的李承鄞果然是个骗子，现在竟然空口无凭地来揣测我。

我气得连吉服都顾不上脱，直直地躺在我的床榻上，斜眼瞟着李承鄞道：“我是真的要睡了，你大可以放心地走了。”

“上元夜太子不宿在太子妃这里，你让我走去哪？”

“你爱去哪去哪，青鸾殿潇湘殿丽正殿哪个都可以，就是不要留在我的承恩殿！”

李承鄞被我这话噎住，气急败坏地甩了一甩袖子，华美吉服上金灿灿的丝线映着烛火的光亮越发耀眼。我环顾了四周，才发觉殿内的婢子都已经退下了。

我们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久到我难得地在这么早便有了困意。

“自你来上京，便还没有过过上元节，你当真就打算这么睡下了？”

我闻言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瞅着李承鄞：“你什么意思？”

“我带你出宫去。”他笑了笑，和在承天门上一样温柔。

我定是又被李承鄞的目光给唬住了，方才对他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只是沉醉在他令人着迷的深邃的眼眸中。我果然很喜欢很喜欢他，哪怕他对我有一点点的好，我便会义无反顾地沦陷。

可我还是抓住了一些理智，警戒地问李承鄞：“你怎么突然想要带我出宫去？”

他似是被我问住了，眸子闪过了一丝犹豫和局促，却又在瞬间变幻为对我常有的玩世不恭：“不是白带你出去的，我还有两个条件。”

果然......

一个也就罢了，还是两个......

“说吧，条件是什么？”

李承鄞唤时恩呈上来一件民间公子的服饰，用手托着它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侧，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他的眼睛对上我的，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要你亲手为我更衣。”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只想要下意识躲避他直白的目光。其实李承鄞的要求并不过分，身为太子妃，为太子更衣乃是分内之事，本不应当让李承鄞作为条件来和我交换。可我和李承鄞尚未有夫妻之实，甚至未曾做过一日的正经夫妻，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少女心事，是我好生喜欢的人，我免不了难为情。

罢了......只不过是更衣，又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还有呢？”我偏头躲避他的眼神，赶忙想要转移掉这个话题。

李承鄞轻轻一笑，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加深了我双颊的绯红。

“我们上一次一同去宫外，还是你尚未嫁入东宫之时。记得你穿了一件大红的襦裙很是好看，我想再见你穿一次。”

原来他还记得。那时的他还是豊朝的五皇子，中原的熠王殿下，而我，也还是那个初入中原的九公主。那晚朱雀街的灯火，熠王精湛的剑法，掉落的糖人，果然是那样的令人记忆深刻。他记得我朱红色的襦裙，而我记得我情窦初开的小心期盼，还有对他和赵姑娘情投意合的失落酸涩。

我去偏殿吩咐永娘取出那件襦裙，换上后便回了殿内，依着方才的承诺替李承鄞更衣。

我的手法生疏，甚至弄不太明白腰带的系法。在我的手环上李承鄞腰际之时，他再一次定住了我的手。

灼热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小心而礼貌——没有多余的缠绵和厮磨，可只是一个清爽的吻，却让我在瞬间失了神志。

李承鄞看着木然的我，边笑边叹了口气：“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飞速地穿戴好所有的衣物，没有给我任何问他问题的时间。我定睛一看才发觉，他身着的这套白色衣袍，也便是当年那夜相同的衣着。

终是没有再开口问他，只是被他牵着，一同出了宫。

街边尽是连绵不绝的商铺，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璀璨花灯。李承鄞牵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耳边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还有卖艺人惊险而刺激的表演，都叫我目不暇接。永娘米罗她们果然没有骗我，这上京城的上元节当真繁华热闹。

李承鄞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地闲逛，倒叫我有一种寻常人家小夫妻逛市集的错觉。拐到了朱雀街上，我看到大街的尽头那座灯光璀璨的琼楼玉宇，方才我和他还站在那上面，俯瞰芸芸众生。

我一时看得有些呆愣，却被身侧的小贩打断了思绪：“公子，替你们家娘子买一对花胜吧，看公子如此俊俏，娘子又甚是标志，戴上定会好看！只要十文钱，您快挑一对儿吧！”

我正想着李承鄞这堂堂太子才不会买这些小摊小贩卖的东西，可他偏头看了看我的发髻，皱了皱眉，我这才想起登承天门前的那只花胜方才被永娘连带着朱钗一同取下了。李承鄞挥了挥手，竟真的开始低头认真挑选起来，还自顾自地嘀咕着什么“原来是要成对儿的”。

“低头。”

我红了脸颊，任由他把这两只花胜簪在我的发间。其实我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可是碍于太子妃的礼制，我不得不每天顶着华丽的发髻，就算可能一天都不会见到李承鄞一面。

可是花胜，准确的说是李承鄞的花胜，我是愿意带的。

我们两个离得这般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他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温暖了我因冬夜的风而冰冷的脸颊。

我们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街上的人如潮水一般，李承鄞便握紧了我的手，生怕我走散了。不远处看到一家做糖人的商铺，他拉着我走了去。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我们才拿到两个可爱的糖人，真没想到这天朝的太子也会对在街边排队买糖人如此有耐心。

“这次可拿好了，别再掉了。”

我白了他一眼：“上次是意外，你可别小瞧了我。”

他咧嘴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忽地想起米罗，既然得空出门，不如带着李承鄞去她那里逛逛。

“诶？你想不想尝一尝我们西域正宗的葡萄酒？”

李承鄞挑了挑眉，端详着我：“莫不是你又想喝酒，想要以我想尝鲜为借口吧？”

啧啧，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米罗的店里热闹非凡，还有许多异国的商贩，想要留下来过一过这中原的上元节。见我仍旧赴约前来，她倒是有些意外，不过这份意外在他见过李承鄞之后便全部转为了好奇。

“小枫你来啦，这位公子我倒是从未见过......”

“这位是我的......”

“我是她的夫君。”

“......”

果然，米罗合不拢嘴地看着我。经过刺客大闹鸣玉坊那件事之后，我太子妃的身份早已被米罗知晓，方才我本想为李承鄞编个身份糊弄过去，竟被他生生打断了。这家小酒肆能动辄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米罗不吃惊倒才是奇怪。

我只得向米罗使了个眼色，她便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招呼我们坐下了。

米罗给李承鄞倒酒，小心地问：“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顾剑可在此处？我是他的表弟，姓顾名五郎，幸会。”

这下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这这这......李承鄞怎么会认识顾剑呢？顾剑是李承鄞的表兄？李承鄞又怎会知道这米罗酒肆是顾剑的安身之所？

李承鄞倒是谎话张口便来，可我在感慨之余又有一丝陌生的熟悉感。顾五郎......这名字倒是似曾相识，只不过我想了又想也想不通我之前会认识什么中原的朋友。

米罗是会聊天说话的，气氛很快便缓和了下来。听米罗说，顾剑送明月姐姐出关去了，许是要过一段才能回来。我正想追问明月姐姐为何要离开上京城，却被李承鄞给岔开了话题，只得作罢。我们给李承鄞讲了很多西州的风土人情，他也向米罗问了不少我偷偷溜溜出宫的事情。

也许是聊得尽兴，我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酒量，喝了个酩酊大醉。我甚至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承恩殿去的，只知道李承鄞把我抱到了床榻上。

他欲离开，我却拉住他的衣袖。

我想问他好多事情，这个上元节就像梦，一场我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梦。

酒意渐渐吞噬了我的清醒，迷迷糊糊中我也不知我胡言乱语了些什么，恍惚间再次睁开眼时，李承鄞和我都已经更了衣躺在床榻上了。

他握着我的手，睡得安详。我看见微弱的烛光映着我们二人的吉服，一同搭在离床榻不远屏风上，就像是一幅剪影画，和我梦中的大婚那样相似。

我真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