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微微吃惊地望着李承鄞，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尽管我是西域的公主，不怎么熟悉中原的礼仪，可是关于承天门的我还是知道一二的。承天门是这上京城中最威严的城楼，是皇家权利的象征，至高无上，雍容华贵。在上元节这天，皇上和太子是要登承天门的，可皇后和太子妃是否也在礼制范围内，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依着李承鄞的说法，应该是合规矩的。

只是规矩规定的倒也罢了，李承鄞大可派时恩知会我一声，他如此这般诚心的邀请，一瞬间让我的心跳漏了几拍。

我有些喘不过气，匆匆扫了一眼李承鄞恳切地目光，便垂了眼眸，点了点头。

李承鄞笑了一笑，用他修长的食指挑起我的下巴，直溜溜地盯着我的眼睛和染上一抹绯红的脸颊：“你害羞了？”

“谁害羞了！”我气急败坏地打开他的手，顺便翻了他一个白眼。

李承鄞摇了摇头起了身，吩咐时恩放好吉服之后，便准备回丽正殿去了。

“明日傍晚，我会来承恩殿接你。”

我看着李承鄞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一切，知道这个人——我深爱的人，我的夫君，李承鄞，他关于我的一切。

上元节这日晨起，我才记起晚上和米罗她们的约定。皇家之事自然不可儿戏，我只得让阿渡去知会米罗我的失约，想到我又错过了民间的热闹，实在是难掩失落。不过又一想是李承鄞陪我过节，便开心不少。

这日上午我闲来无事，便打算去潇湘殿找高良娣，不曾想永娘却拦住了我。

“高良娣犯了宫规，太子妃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触了太子殿下的霉头。”

我有些疑惑，李承鄞对她向来尊重，平日里也是单纯地去用个膳，况且依着高良娣沉静的性子，又是大家闺秀，必不可能会触犯什么所谓的宫规的。

“不打紧，李承鄞管不了我。”

我执意要去潇湘殿，永娘也不好拦着我，只得和我一起去。

潇湘殿冷清得很，下人们也只是寥寥几个。我没有惊动她们，鬼使神差的不想要打破这片安逸。

走到正殿，便看到她一人坐在榻上，手中正在作一幅未完成的画。她见我来访，也没有任何局促，只是优雅地起身，向我行了礼。

高良娣本人生得就像一幅画，恬静得让人心生怜惜。我忙上前去扶起她，不经意间瞟了一眼桌案上的那幅丹青，是一个男子。

我这人向来大大咧咧不会隐藏自己，我只觉偷窥了他人的隐私一般，神情也慌乱了些许：“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看到的。”

没曾想她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早便知道，你同这宫中的旁人都不同。”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她却摇了摇头，扶我坐在了正榻上。

她轻抚着那幅丹青，语气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深宫不能剥夺爱人的心，却可剥夺一个人爱人的权利。我是，太子殿下亦是。

“有些事情根本无法解释，更不必解释，只是太子妃要相信太子殿下，相信婉儿。”她看着我，眸中一片死寂看不出一丝的光亮，“我的光已经熄灭了，可太子殿下可怜我待我极好，我不希望他失去他的光。”

小公主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有些恍惚，看向高良娣手中摩挲的丹青，也不禁明白了些许。只是李承鄞的光，小王子的小公主，会是我吗？

我们又聊了几炷香的时间，时辰已经不早了，我要回承恩殿梳妆。临行前，高良娣起身送我，在我即将踏出殿门之际，却被她忽地叫住。

“小枫，愿多年之后你和太子殿下能换个身份携手共登承天门。”

“良娣！”跪下的是她的贴身宫女，许是她直呼了我的名讳。

我转身看着她，她亦看着我。我看不透她，她却看得懂我，因为她的愿亦是我的愿。

“太子妃，回宫吧。”

永娘拉着我的手，带我回了承恩殿。

天已经黑蒙蒙的了，我还差最后的几个朱钗没有簪。

“好了永娘，这已经够沉了。”我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稍微一偏头便要连带着脖子一起歪下来。

没等到永娘的说教，却听见李承鄞的声音：“只是如此便觉沉重，将来封后岂不是更要怨声载道？”

闻言，永娘放下手中的朱钗，唤了殿内的几个婢子一同识趣地退下了。李承鄞朝我走来，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已然是不需要再用胭脂了。

我正打算起身，却被身后人按住肩膀又坐了下来。只见铜镜中的李承鄞从袖口中摸索出一个朱钗，生得很是别致——与永娘给我簪上的那些不同，这一只倒不太有皇家的雍容华贵之气，简洁而朴素。

李承鄞没有说话，只是用他纤长的手指将这枚朱钗簪入我的发髻之中。他微微俯身，也从铜镜中看着我的脸庞。

我被他看得局促，只得嗔怪：“方才我便觉得沉了，你又给我簪了什么东西？”

他见我伸手欲摘掉那只珠钗，只得擒住我的手，顺带着深深叹了口气：“这是我亲手给你簪的花胜，你怎得信手摘下来？罢了......你什么也不懂。”

花胜？米罗曾经和我讲过。民间有这样的说法，在上元节这天，丈夫为娘子簪一只花胜，二人便会夫妻和睦，长长久久。

我伸手轻抚我发髻上的这一只，应也是民间的样式，朱钗冰凉，可我只触得李承鄞方才手指的温度。我起身回头看他，他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脸上是我也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对上他的眼，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可以问些什么。李承鄞穿着玄色的袍子，发冠金灿灿的，外衣绣上的祥云透着银白色的光，仿佛他就是从天上来的谪仙人。我不止一次觉得他像月亮，皎洁、明亮。

我上前去，为他整了整有些歪斜的腰带，我的胳膊轻轻环住他的腰身，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在我们西州，腰带是有情人的定情信物，旁人的腰带也是万万不能随意碰的。我不知怎得，鬼使神差地竟要去系李承鄞的腰带，定是脑袋又不清醒了......

李承鄞被我的动作唬得一愣，伸手便去定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动弹不得。我正心中忐忑他下一步要做些什么，却见时恩入了殿中。时恩还未张口，便红了脸飞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和李承鄞的姿势是多么的......暧昧。

我打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李承鄞脸上的深邃也瞬间变成了挑逗和调侃，坏笑着看着我。

“殿下，太子妃，时辰到了。”

我和李承鄞乘着不同的轿辇，一前一后抵达承天门脚下。先皇后被废后，后位虚置，所以父皇带了贵妃娘娘前来。

在父皇和贵妃登上城楼后，李承鄞便自顾自走上了石阶。我倒是习以为常，条件反射地跟在他的身后。可没曾想，他站在第一层石阶上，忽地转身，朝我伸出了手。

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他眸中的灿烂星河。

他是这世间最俊俏的男子，除去父皇，也便是只有他身上才会有如此威仪的帝王之气。可正是这如此尊贵的李承鄞，竟俯身向我伸出了手。

这是我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我站在他眼里的星河中，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登上城门石阶的宽度恰巧可以容下两个人，我的手被李承鄞紧紧握着，一步一步的向上走去。中原给发饰的命名真是准确，所谓步摇，一步一摇——我只觉我发上簪的那只花胜，随着我飘然的心情起舞。

我和李承鄞并肩站在承天门上，俯瞰着一整条朱雀大街的金碧辉煌。这上京城真是好看，万国来朝，万民倾慕。上元节的灯火璀璨，点燃了整个上京城的热情似火，映在我的脸上。

父皇带着贵妃，李承鄞带着我，向城楼下挥洒着太平金钱。金钱纷纷扬扬，朱雀街上青石板清脆作响，宛如一场华丽的雨幕。人山人海，百姓纷纷跪下，直呼“万岁，万岁！”

上元节的热情暖不了冬夜的寒风，我瞟见李承鄞的衣袖被吹得摇曳，便轻轻挣开他的手，从帷后拿出一见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风这样大，吹得氅衣飘逸，露出内里金色的刺绣，华丽灿然。

李承鄞转过身来看我，对着我笑。我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笑容，那笑是为我，也只属于我一个人。

父皇有疾未愈，便带贵妃先行回宫。此时的承天门上，只余下我和李承鄞两个人。

“小枫”，他轻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应，只是偏头看向他。

“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

“什么？”

他摇摇头，却笑了一笑，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没有再去追问，只是享受着这上元夜，我和李承鄞的上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