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锈蚀的铁门,发出“嘎吱”一声长响,像骨头被压断。通勤车一头撞开第七区外围塌了一半的围栏,停在废墟前。车头灯还亮着,两束光直直刺进前方的黑暗,照出主楼轮廓——那栋楼像一具被掏空的骨架,只剩外墙和几根歪斜的柱子撑着天。只有顶层一扇窗透出光,不是白的,也不是蓝的,是红的,暗得发沉,像烧到尽头的炭。
江北北没立刻下车。
她坐在驾驶座上,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泛白。雨没停,哗啦啦地砸在车顶,像有人拿桶往上面泼水。挡风玻璃上的雨痕一道叠一道,和玻璃内侧凝出的雾气混在一起,把她眼前的世界撕成碎片。她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窝底下有青黑。她呼出一口气,热气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白痕,很快又被新的冷雾吞掉。
后座,那张卡片还在。
泛黄,纸面泡得有点软,边角卷了毛。《终止协议·JH-11清除程序》。【执行】null【暂停】null【终止】最后一栏,那个“止”字,被人用红笔重新勾了一遍。笔迹是她的。她认得自己写字时手腕那一拐的弧度,也认得“止”字末尾总是往上挑一点的习惯。
可她没写过。
至少,不是在这个时间点。
她眨了下眼,睫毛颤了颤。再看,卡片没消失。它就躺在后座中央,像一块烧红的铁片,烫得她不敢伸手去碰。
铁盒在她外套内袋里震了一下。
不是蓝光,是红。
暗红的光从拉链缝隙里渗出来,顺着她的手臂爬上去,映得她半边脸发暗。她低头,把铁盒掏出来。金属外壳冰凉,可里面像有颗心在跳,一下一下,撞着她的掌心。频率越来越快,渐渐和她的心跳叠在一起。
咚。咚。咚。
倒计时在闪:69:42:18……69:42:17……
她闭了闭眼。
收音机炸响的那句“JH-00不是终点……是重启键”,还在她脑子里回荡。金钟仁的编号。他从来不是终点。他是……开关?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跑了。
她推开车门。
雨水瞬间灌进来,打湿她的鞋面、裤脚。她一脚踩进水洼,脚下碎石滑动,水花溅到小腿。她抬头,望向主楼顶层那扇红窗。那光像一只眼睛,盯着她。
她一步步往前走。
脚下的地是烂的,水泥裂开,露出底下生锈的钢筋。杂草从缝里钻出来,湿漉漉地贴在她腿上。空气里一股味儿,铁锈、腐泥,还有点说不清的焦糊味,像是电路烧了。
铁盒又震了。
这次不是震动,是投影。
半空中,光一抖,分成两道。
左边,是七岁的金钟仁。他坐在一张小床边上,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脸有点苍白,可嘴角微微翘着。他抬眼看她,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星星。“姐姐……”他轻声说,“你来接我了吗?”
声音干净,像山泉水。
右边,是数据化的金钟仁。他的身体由细密的蓝线构成,像一张被风吹散的网。他在消散,一点点变成光点,飘走。他看着她,眼神空了,只剩下痛。“别来……”他说,声音断续,带着电流杂音,“让我消失……求你……”
两个画面同时在她眼前晃。
一个在笑,一个在哭。
一个在喊她,一个在赶她。
她踉跄了一下,后退半步,手指死死掐住铁盒边缘,指甲抠进金属,发出细微的“吱”声。
她一直以为,爱就是把他拉回来。
可如果他的解脱,恰恰是不被记住呢?
她是不是一直在用“爱”的名义,把他关在痛苦里?
她是不是……只是在满足自己?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流进脖子,冰得她一哆嗦。她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卡片。
“终止”。
那个“止”字,红墨还在往外渗,细细的一丝,像血泪,顺着纸面滑下来,滴在她手背上,留下一个暗红的点。
她想起林小满最后的声音:“别信系统给的记忆……金钟仁不是实验体……他是……你是……”
她想起李承焕在废墟里说的话:“你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她想起金钟仁在天台,手环归零前,低声说:“要活着。”
她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冷气灌进肺里,呛得她想咳。她没咳,只是把卡片翻过来,紧紧按在掌心,像要把那行字按进肉里。
“这次,”她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盖住,“我不再替你选,也不再让系统替你选。”
她抬脚,走向第七区的大门。
那门是合金的,厚重,漆皮剥落,露出底下锈红的底色。门中央有个手掌印的凹槽,边缘一圈细密的纹路,像电路板。
她站定。
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进眼睛,刺得她眯了一下。她抬起右手,掌心朝上,看了眼那张卡片。红墨已经晕开一点,像伤口化了脓。
她松开手。
卡片飘落,掉进脚边的水洼,浮了几秒,慢慢被水浸透,沉下去。
她伸出左手,指尖触到那冰冷的金属。
然后,整个手掌,按了上去。
掌心刚贴上门,铁盒突然爆发出强光。
不是蓝,不是红,是两种光搅在一起,像两股绳子绞紧。光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钻进胸口,她猛地弓了一下背,像被什么东西刺穿。
心跳密码开始输入。
一下,两下,三下。
不是数字,是频率。她和金钟仁无数次同步后形成的独特节奏。快时如鼓,慢时如眠,中间有停顿,有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她在图书馆抱住他时,他心跳漏的那一拍。
门锁“咔哒”轻响。
蓝光从门缝里钻出来,像水一样漫开。可只蔓延了一寸,就被一股红光吞掉。蓝光挣扎了一下,熄灭。
大门缓缓开启。
红光如血瀑般倾泻而出,浇了她一身。
她站在门口,没动。
门内的黑暗深处,传来声音。
不是机械音,不是广播。
是金钟仁的声音。
断断续续,带着数据崩解的杂音,可她听得清清楚楚。
“别进来……”他说,“让我消失……求你……”
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每一句,都像刀子,扎进她心里。
她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眼里那点摇晃的光,稳住了。
她抬脚,一步,踏进了红光之中。
光瞬间吞没了她。
铁盒在她手中剧烈震动,蓝红两色光在她掌心交汇,融合,变成一种更深的、近乎紫的暗光。她感到一股力量从门内往外拉她,像有只手攥住她的五脏六腑。她咬牙,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
七岁那年,她翻窗进他家,折了顶纸帽子戴在他头上,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
图书馆角落,他们相拥,手环蓝光吞没一切,照片浮现童年合影。
天台暴雨,她抱着他,说“要活着”。
她记得他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无意识地靠近她。
可他也记得那些吗?
还是说,对她所有的“记得”,都是系统给他的痛苦?
她走到门中央。
红光忽然一暗。
林小满的残影,出现在她面前。
半透明,像一层薄雾凝成的人形。她穿着校服,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终于懂了。”林小满说,声音轻得像风。
江北北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JH-01不是守护者,”林小满看着她,眼神平静,“是重启者。”
江北北瞳孔骤缩。
林小满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
“代价……”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你准备好了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人已消失。
红光重新亮起。
门后的景象,缓缓显现。
不是实验室。
不是控制室。
是一间卧室。
很小,墙是浅蓝色的,墙上贴着几张照片——她和金钟仁的合影。有幼儿园门口的,有小学运动会的,有初中校门口的。每一张,都是她小心翼翼保存下来的。
可现在——
每一张照片,都被猩红的笔迹狠狠划掉。
粗粗的一道,从左上角划到右下角,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有的照片被划了不止一次,红墨糊成一团。
江北北站在原地,没动。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积出一小滩水。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被划掉的照片,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
然后,她笑了。
嘴角一点点往上扯,扯出一个弧度。不是开心,不是难过。
是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机械音响起,冰冷,没有情绪:
“欢迎回来,JH-01。”
“系统重启程序,启动。”
她身后的门,缓缓闭合。
通勤车停在废墟里,车灯还亮着,照着空荡荡的地面。雨水冲刷着车窗,后座的水洼里,那张卡片早已化成纸浆,沉在泥水里,看不见了。
门内,红光褪去。
卧室安静得能听见水滴落地的声音。
江北北往前走了一步。
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走到墙边,伸手,轻轻抚过那张被划掉的幼儿园合影。红墨还没干,蹭了她指尖一点。
她收回手,低头看着那点红。
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