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溅起的水花像碎玻璃一样撞在底盘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江北北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她没开大灯，只靠仪表盘那点幽蓝的光撑着视野。前挡风玻璃上还挂着雨痕，一道斜的，像谁用指甲划过。

倒计时在闪：**71:59:30……71:59:29……**

她呼吸很浅，几乎听不见，胸口起伏小得像是屏住了。眼睛盯着前方发黑的公路，可余光一直黏在后视镜上。

后座没人。

但那张卡片就在那儿。

泛黄，边角卷了毛，纸面被水汽泡得有点软。正是她亲手塞进铁盒、又在童年旧屋里激活终止协议的那张——《终止协议·JH-11清除程序》。

【执行】\

【暂停】\

【终止】

最后一栏，【终止】，被人用红笔重新勾了一遍。

笔迹是她的。

她认得自己写字时手腕那一拐的弧度，也认得那个“止”字末尾总是往上挑一点的习惯。这不可能是伪造的。不是系统，不是林小满，不是李承焕。是她自己写的。

可她没写过。

至少，不是在这个时间点。

她眨了下眼，睫毛颤了颤。再看，卡片还在。没有消失，没有变模糊。它就躺在后座中央，像一块烧红的铁片，烫得她不敢伸手去碰。

“不可能……”她声音哑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我刚销毁它……我确认了……心跳密码通过了……”

她记得铁盒贴在胸口时那一下震颤，记得蓝光扫过全身时皮肤微微发麻的感觉，记得系统童声说出“是否覆盖当前程序”时，她咬着牙说“是”的瞬间。

她以为结束了。

她以为那些跪在门前、眼神空洞的“残留体”不会再等了。

她以为金钟仁终于可以不用再被数据链缠住，不用再一遍遍经历删除与重启的折磨。

可倒计时还在走。

她还在车上。

而这张卡，回来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灌进一股冷气，呛得她咳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松开方向盘，朝后座伸去。指尖刚碰到纸面——

“嗡——！”

铁盒突然在她外套内袋里剧烈震动，像一颗要炸开的心脏。蓝光从拉链缝隙里爆出来，刺得她眯起眼。

投影自动展开。

半空中，金钟仁的身影浮现。他坐在主机前，脊椎连接着无数数据线，像一张蛛网把他钉在椅子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额角有血丝顺着太阳穴往下淌。

他没说话。

可他的嘴在动。

唇形清晰，一字一顿：

**“别信……那个我。”**

江北北瞳孔骤缩，手指猛地抽回，整个人往后一仰，后脑撞在座椅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一脚踩死刹车。

轮胎在湿地上尖叫，车身猛地甩了一下，差点打横。车停在路中间，引擎低吼着，像是喘不过气的野兽。

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道投影残影。

“谁？”她喉咙发紧，声音撕裂，“谁在操控？是你吗？系统？还是……我自己？”

没人回答。

车内安静得能听见她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和倒计时的跳动重合。

**71:57:15……71:57:14……**

她慢慢转头，看向后座。

卡片静静躺着。

她咬牙，再次伸手，这次是整只手压上去，想把它抓起来撕碎。可就在她碰到它的瞬间——

铁盒又震了。

这次不是蓝光。

是红。

像血渗出来一样的暗红光，从铁盒缝隙里漫出，爬满车厢。

然后，声音响了。

先是轻的。

七岁的小女孩哼着歌，声音干净得像山泉水。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是那天。

金钟仁七岁生日，她偷偷翻窗进他家，用作业本折了顶纸帽子戴在他头上，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蛋糕。她唱着歌，他坐在床边，嘴角有一点点往上翘。

那几乎是她记忆里，他第一次笑。

童谣还在继续。

突然，一声电流杂音炸开。

林小满的声音插了进来，断续，带着痛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北，如果你听到这个……别信系统给的记忆……金钟仁不是实验体……他是……你是……”

录音戛然而止。

童谣又起。

“一闪一闪亮晶晶……”

“……金钟仁不是实验体……”

“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是……你是……”

两段声音开始交错，一层叠一层，像两股绳子绞在一起，越缠越紧，勒进她脑子里。

她抱起头，手指插进发丝，指甲抠着头皮，想把那声音抠出去。

“停下……”她声音发抖，“求你……停下……”

可声音没停。

童谣天真，遗言悲痛。

一个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一个说“别信他们”。

一个说“姐姐最好了”，一个说“你才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她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她只知道，她一直在跑。

从穿进这本书开始，她就在跑。

跑向金钟仁，跑向真相，跑向那个她以为能改变结局的未来。

可现在她开始怀疑。

她到底是在救他？

还是只是在满足自己？

她真的知道金钟仁想要什么吗？

他想要记忆吗？想要情感吗？想要她吗？

还是说，他宁愿做个没有痛苦的空壳，也不愿一遍遍经历被背叛、被删除、被重启的折磨？

如果删除记忆能让他解脱……

那她拼命唤醒他，是不是一种残忍？

眼泪无声地滑下来，一滴，砸在卡片上，正好落在那个“止”字上。红墨被晕开一点，像伤口渗血。

她没擦。

她盯着那滴泪，看着它慢慢扩散。

然后，她慢慢抬起手。

不是去撕卡片。

而是将它轻轻捧起，像捧着一片落下的叶子。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

铁盒还在震，频率和她心跳越来越近。

她把卡片按在心口，紧贴着衣服，紧贴着铁盒的位置。

像把它锁进身体最深处。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那点摇晃的光，稳住了。

“不管你是谁……”她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像自言自语，“过去的我，未来的我，平行时空的我……”

她顿了顿，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这次，我要亲眼看见结局。”

“不是你替我选的。”

“也不是系统安排的。”

“是我自己走完的路。”

她说完，松开刹车。

引擎低吼一声，车缓缓向前滑行，重新汇入黑暗。

后视镜里，第七区的轮廓越来越近。像一座沉默的山，又像一张等着吞噬她的嘴。

卡片上的【终止】勾痕，忽然动了一下。

细细的一丝红光，从笔画边缘渗出来，像血泪，沿着纸面蜿蜒下滑，滴在座椅上，留下一个暗红的点。

就在这时——

“滋啦——”

车内收音机突然炸响，电流杂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她猛地抬头。

杂音持续了几秒，然后，一段扭曲的人声挤了进来，断断续续，像是从坏掉的磁带里爬出来的：

“JH-00……不是终点……”

“是重启键……”

声音戛然而止。

车内重新安静。

只有倒计时还在走。

**70:58:31……70:58:30……**

江北北眼神一凝，手指猛地攥紧方向盘。

JH-00。

金钟仁的编号。

终点？

他从来不是终点。

他是……开关？

她没问，也没猜。

她只是踩下油门。

车速猛然提升，轮胎碾过积水，水花高高扬起，又被夜色吞没。

黑色通勤车像一把刀，切进前方无边的黑暗。

后视镜里，童年旧屋早已看不见了。只有第七区的轮廓，在雾中缓缓张开。

铁盒贴在她胸口，震动未停。

卡片上的红光，还在渗。

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