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地板上漫开,从门缝底下渗进来,一圈圈往外扩散。江北北背靠着床沿坐着,湿透的裤腿贴着木板,冷意顺着皮肤往上爬。她没动,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
台灯亮了。
不是突然亮起,而是忽闪两下,灯丝挣扎着跳了几跳,才稳住那点昏黄的光。光落在墙上的裂缝上——那道她小时候用胶带粘过的裂缝,现在还留着发黑的胶痕,弯弯曲曲,像一道旧伤疤。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掌心有烧灼的红痕,是林小满的电流炸开时留下的。指节发白,指甲掐进了肉里,可她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全是刚才的画面:金钟仁靠在她肩上,呼吸浅得像要断了;林小满扑过来,眼里红光暴涨,最后一瞬却压低声音说“快逃”;还有镜子里那个穿白袍的自己,嘴角含笑,眼神空得像一口枯井。
她闭上眼。
屋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水珠从她发梢滴落的声音,啪,啪,一下一下,砸在地板上。
然后,她听见了呼吸声。
很轻。很慢。像是憋着气,怕被发现。
来自床底。
她没睁眼,也没动。只是喉咙滚了一下,把涌上来的酸涩咽回去。
“我知道你在。”她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床底没动静。
五秒。十秒。
挡板被慢慢拉开。一只赤脚先探出来,脚趾蜷着,踩在积水上。然后是碎花裙角,褪了色的那种,裙摆沾着灰。七岁的小女孩从床底爬出来,动作很慢,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铁盒,生锈的,边角卷曲,上面用红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抬头,眼睛很亮,像雨后没散的星子。
“你是……未来的我吗?”
江北北喉咙一紧。
她想点头。想哭。想把她抱出来,紧紧搂住,再也不松手。
可她只是低声说:“别出来。”
“等我清完这一次任务。”
“我就来接你。”
小女孩没动。她盯着江北北,忽然轻轻摇头。
“你每次都这么说。”
一句话,像根针,扎进心口。
江北北手指猛地掐进掌心,痛感让她清醒了一瞬。
她看着眼前这个孩子——这么小,这么干净,眼睛里还没有那些冰冷的代码和协议。她记得这双眼睛。七岁之前,她也是这样看世界的。看金钟仁摔倒了会冲上去扶他,看他被人欺负会举着书包往人堆里砸,会在他发烧时偷偷翻窗进他家,把冰毛巾放在他额头上。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执行者”,什么叫“情感即病毒”。
“你……为什么要删掉我?”小女孩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江北北猛地睁眼。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你不喜欢我了吗?还是……你怕记得?”
每问一句,她的身体就抖一下。
“我不记得。”她咬牙,声音发紧。
“你当然不记得!”小女孩突然抬高声音,眼里有了泪光,“你把那天的事全删了!你说‘情感即病毒’,说‘执行者不能有软弱’……可那是我们第一次给金钟仁过生日!你记得吗?你给他做了纸帽子,用作业本折的,他还说‘谢谢姐姐’,你还哭了!你说以后每年都给他过,你说你要当世界上最棒的姐姐!”
江北北瞳孔骤缩。
这段记忆……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日志里。没有被系统记录,没有被协议归档。它不属于JH-01的执行档案,也不属于任何一次任务复盘。
它是真的。
是她亲手抹掉的,属于“人”的部分。
她看着小女孩,嘴唇发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小女孩低头,手指轻轻摩挲铁盒上的笑脸,声音忽然变轻:“其实……那天你可以不按下的。”
她打开铁盒。
里面没有玩具,没有糖果,只有一张泛黄的卡片,边缘已经磨损,像是被反复拿出来看过很多次。
卡片上写着:“终止协议·JH-11清除程序”。
下面是三个选项:【执行】、【暂停】、【终止】。
【终止】那一栏,被勾选了。
“这是备份指令卡。”小女孩说,“只要把它插进主机读卡口,一切都能停下。你不用删记忆,不用当执行者,不用一个人扛着所有事……你可以留下,可以继续做他的姐姐。”
她抬头,直视江北北的眼睛:“可你没有。你把它藏进了铁盒,然后按下了确认键。”
江北北盯着那张卡片,身体开始发抖。
她想起来了。
那天,主机前,她哭得喘不过气,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指令:删除与JH-11的一切记忆关联。
她不是被迫的。
她有选择。
她选择了删。
因为她怕。
怕记得金钟仁哭的样子。\
怕记得他喊她“姐姐”时的声音。\
怕记得他牵她手时,掌心的温度。
怕这些记忆,会让她撑不下去。
“我怕记得……”她终于开口,声音哽住,像被砂纸磨过,“记得我就撑不住……金钟仁会死,我会疯,我会……再也走不出那间实验室……”
眼泪砸下来,落在地板上,混进积水里。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虚弱,是因为心里那堵墙,塌了。
她看着小女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对不起……让我替你活下去……你不用记得那些痛,不用扛那些事……我来替你做那个坏人,替你当执行者……你只要在这里,安安全全的……别长大……”
她颤抖着,把铁盒贴在胸口,紧到几乎要把自己勒窒息。
铁盒突然震动。
红光从盒底扫过她的心跳,一秒。两秒。
蓝光,缓缓蔓延。
系统提示音响起,是童声,温柔得像哄人入睡:“心跳密码验证成功。终止协议已激活。是否覆盖当前程序?”
她闭着眼,眼泪还在流,却轻轻说:“是。”
屋外。
雨停了。
三道黑影伫立门前,黑色长袍湿透,贴在身上,像三座沉默的碑。
突然,他们同时单膝跪地。
动作整齐划一,像被同一根线扯动。
面具“咔”地裂开,从中间崩出蛛网般的裂纹,碎片剥落,露出下面的脸。
——和江北北有七分相似。
只是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像被抽走了魂。
三人胸口编号依次闪烁:JH-02、JH-03、JH-04。
他们没动,只是跪着,仰头望着那扇门,像在朝拜。
屋内。
台灯忽明忽暗,光影在墙上晃动。
就在光暗交替的瞬间,江北北看见了。
墙上,原本刻着“JH-01”的地方,多出了一道新鲜的划痕。
刀锋般锐利,像是刚刻上去的。
“JH-01→JH-00”
她瞳孔微缩。
JH-00……是什么?
不是编号。是归零。是重置。是……终结?
她缓缓抬头,盯着那行字,心跳一点点沉下去。
床底,小女孩轻声说:“那你别忘了……我也爱过他。”
江北北没回头。
她只是把铁盒抱得更紧,像是抱着最后一点温度。
然后,她慢慢站起身。
膝盖还在抖,可她站直了。
她走向门口,脚步很轻,踩在积水上,没有回头。
身后,台灯熄灭。
黑暗吞没了屋子。
\[未完待续\] | \[本章完\]门把手转动时,发出锈蚀的轻响。
江北北站在门口,铁盒贴在胸口,还能感觉到里面蓝光熄灭前最后一下震颤,像一颗心停跳前的余波。她没回头,也不敢呼吸。脚底积水冰凉,湿意顺着袜子爬上来,但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门外,天光压着地平线,灰白交界处裂开一道缝,像是被谁用指甲掀开了夜的边角。雨确实停了,空气里只剩下屋檐滴水的节奏,慢得让人想跟着屏住心跳。
三道黑影跪在那里,姿势没变,面具碎成片,散落在湿地上,映着微光,像一堆烧尽的骨灰。
她们的脸——和她一样。
不是双胞胎那种相似,是更彻底的复制,连左眉尾那道小时候摔破留下的细痕都分毫不差。只是她们的眼睛,空得能照出天空,却没有光落进去。
JH-02、JH-03、JH-04。
编号在胸口一闪一灭,像在等待指令。
她没说话。她们也没动。
可就在她抬脚跨出门槛的瞬间,三人同时仰头,视线齐刷刷钉在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情绪,但那一瞬,她听见了。
一声极轻的抽气。
来自JH-02,最左边那个。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可江北北看懂了那三个字——
“……姐姐。”
她脚步顿住。
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们不是执行者。
她们是**残留体**。
那些没能完成清除程序、卡在记忆断层里的失败品。被系统判定为“冗余人格”,却还保留着对金钟仁的执念,对她的执念。
她们记得。
可她删了。
她喉咙发紧,铁盒边缘硌着肋骨,疼得真实。
“你们……”她开口,声音哑得撕裂,“为什么没被清除?”
JH-02没回答。JH-03低头,手指抠进地面的泥水里,抓起一块面具碎片,死死攥住。JH-04则缓缓抬起手,指向她怀里的铁盒。
——那是终止协议的载体。
是她本该销毁的东西。
原来她们一直知道她在哪。
一直在等。
等她做出选择。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天光已经漫上来一层。风从巷口吹过,卷起几片湿透的纸,像是旧日任务记录,写着“JH-11目标清除进度98%”。
她忽然笑了,笑得鼻酸,笑得眼底发热。
“我不是来救他的。”她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得能穿透晨雾,“我是来毁掉系统的。”
她把铁盒塞进外套内袋,拉上拉链,动作干脆。
“你们不用再等了。这次,我不逃了。”
她迈步向前。
三人依旧跪着,可就在她经过JH-02身边时,那只一直攥着碎片的手突然松开,轻轻碰了碰她衣角。
像小时候,她躲床底时,偷偷递给她一块糖。
她没停,也没回头。
但脚步稳了。
巷子尽头,一辆黑色通勤车静静停着,车门半开,驾驶座没人,引擎却在运转,仪表盘上闪烁着一行字:
【主机已侦测到终止协议信号,倒计时启动:71:59:42】
数字开始跳动。
她走过去,拉开副驾驶门,坐进去。
车内收音机突然响起,电流杂音后,传出一段录音——
是林小满的声音,断续,带着痛感:“……北,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没能撑到你醒来……别信系统给的记忆……金钟仁不是实验体……他是……你是……”
录音戛然而止。
她盯着收音机,手指慢慢握紧。
车窗外,三道黑影终于动了。
她们缓缓站起,动作僵硬,像生锈的机械,却一步步跟了上来,沉默地站在车后,目送她离去。
她发动车子,挂挡,踩油门。
后视镜里,童年旧屋越来越远,墙上的裂缝、床底的暗格、台灯的残影,全都缩成一个小点。
可就在车子拐出巷口的刹那,她眼角余光扫过后座。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泛黄的卡片。
和铁盒里那张一模一样。
上面写着:“终止协议·JH-11清除程序”。
【执行】、【暂停】、【终止】。
【终止】那一栏,被人用红笔重新勾了一遍。
笔迹很新。
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