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级台阶是铁铸的,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在废弃锅炉的壳上。
江北北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的手还握着金钟仁的,掌心全是汗,黏腻地贴在一起。他没松,也没看她,只是盯着前方那盘旋而上的楼梯——生锈的金属梯身扭曲变形,像是被人从中间拧过一圈,墙边扶手断裂,只剩几根钢筋裸露在外,像枯骨伸出的手指。
铁盒在她口袋里突然震动。
屏幕亮起,蓝光映得她指尖发青:【MEMORY LOSS: 15%】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
不是因为声音太大,而是因为——声音没了。
母亲录音里的那句“我想看看,如果两个高敏感度个体被置于长期共情环境中,能否突破协议限制”,刚才还在脑子里循环播放,清晰得像贴着耳膜说话。可现在,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潮湿的情绪残影,像一块被水泡过的纸,字迹晕开,只剩一团沉重的灰。
她张了张嘴,想复述那句话,却发不出声。
“怎么了?”金钟仁问。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她摇头,手指仍按在耳廓上,仿佛只要用力按着,就能把声音按回来。“我……”她喉咙发紧,“忘了她的声音。”
空气静了一瞬。
他没说话,只是忽然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将她的整只手塞进自己外套口袋。他的掌心贴着她手背,体温烫得惊人。
“那就用我的温度记着。”他说。
她没动。她能感觉到他口袋里那枚旧打火机的棱角,硌着她的虎口。那是他从十六岁起就随身带着的东西,她说过它丑,他只回了一句“点得着就行”。
现在,这枚打火机的温度,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们继续往上走。
第二层台阶铺着腐烂的木地板,踩上去软得像踩在尸体上。墙上贴满泛黄的课程表,日期停留在七年前。她的名字出现在“值日生”一栏,旁边是金钟仁。字迹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疼——那是她亲手写的。
铁盒再次震动。
【MEMORY LOSS: 30%】
她猛地停下。
“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记忆像被风吹散的纸片,零星浮现。
雨。很大的雨。
她站在教学楼门口,手里攥着一把蓝色折叠伞,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她看见他在走廊尽头,校服湿透,肩头洇出深色痕迹。她冲过去,把伞塞进他手里。
“你不该来。”他说,声音冷得像铁。
“我不放心。”她说。
“我不需要你放心。”他把伞递回来,“走。”
她没接,转身就走。走出十米,听见身后“咔”一声——伞骨折断的声音。
画面到这里,突然扭曲。
墙壁浮现出一段半透明的投影,像老式幻灯片:暴雨中,一个女孩举着伞走向男孩。字幕滚动,机械女声念出报告:
【事件编号:ARG-06|行为偏离预设路径37.2%|情感干扰指数超标|建议:强制分离干预】
她怔住:“那天你说我多管闲事……可你收下了伞。”
金钟仁背对着她,肩膀绷得死紧。“因为我冷。”
她忽然笑了,声音有点抖:“撒谎。你明明把伞柄擦了三遍才放进书包。”
他没回头。
空气凝固得像水泥。
墙上的课程表突然渗出血丝般的红墨水,“江北北”三个字被粗暴划掉,重新写下三个字母:**B H - 0 9**。
她盯着那串代号,指尖发麻。
“BH-09……是清除指令的执行者?”她喃喃。
金钟仁终于转过身,眼神像刀锋刮过她脸:“别信这些。它们在骗你。”
“可我记得你说‘走’。”她看着他,“你也记得,对不对?”
他没答。只是伸出手,再次握住她。他的手指在抖,但握得很紧,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从这层楼蒸发。
他们踏上第三层。
灯光突然变了。
惨白,刺眼,像手术室的无影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烧焦电线的气味。
铁盒震动,屏幕跳出新的数字:【MEMORY LOSS: 45%】
金钟仁脚步一晃,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边伯贤!”他低吼,声音陌生得不像他自己,“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让你离开实验区了吗!”
下一秒,他冲上前,一把将她按在墙上。
后背撞上金属墙面,疼得她闷哼。他的手臂横在她脖颈前,不是勒,是禁锢。他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没有焦点,只有一片空洞的暴戾。
“你不是她。”他咬牙,“你不是她……滚出去!”
她没挣扎。
她只是缓缓闭上眼,然后轻轻哼起一首歌。
调子很老,是小时候外婆哄她睡觉时唱的童谣。七年前,他发烧到四十度,躺在医务室床上说胡话,她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一遍遍哼这首歌,直到他呼吸平稳。
音调响起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震。
“……别唱……”他声音发颤,“别用她的声音……”
“是我。”她睁开眼,直视着他,“是我,江北北。我在。”
他眼中的暴戾像冰层裂开,一丝丝崩塌。
“不……不是她……不是她……”他喃喃,手臂松了力,整个人顺着墙滑下去,抱头跪在地上,肩膀剧烈起伏。
她蹲下,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他的头抵在她肩窝,湿热的液体渗进她衣领。
“我记得你唱歌……”他嗓音破碎,“可我想不起你的名字……我想不起……你是谁……”
她一下下拍着他背,像哄孩子。“我是江北北。我一直在。”
墙上的白板突然浮现新内容:\
【情感识别失败|启动备用人格覆盖程序|倒计时:30秒】
她盯着那行字,心沉到谷底。
第四层。
台阶变成水泥浇筑,边缘长满青苔。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铁盒显示:【MEMORY LOSS: 60%】
她走得越来越慢。
记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片片撕走。
她记得密码本,记得第一次解开密码时的心跳,记得自己在本子上写下的第一句话——“我喜欢金钟仁”。
可现在,那个画面变得模糊。
她停步,靠在墙上,声音发虚:“那是我写的……不是程序?”
金钟仁喘息着,额角全是冷汗。他靠着她,体温高得吓人。“也许……我们都以为是自己的选择……其实早被写好了。”他苦笑,“喜欢一个人,恨一个人,逃或者留……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设定好的脚本。”
她猛地抬头,一把拽他起身,力气大得几乎将他拉倒。“可我现在牵着你的手,是你主动握回来的!这不是设定!”她盯着他,“你记得吗?刚才在第二层,是你把我的手塞进你口袋的。你记得吗?”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尖微微发抖。“但我不知道……还能记住你多久。”他低声说,“如果下一秒,我就忘了你是谁……我该怎么办?”
“那就别忘。”她咬牙,“用疼记着,用心跳记着,用血记着。只要我还在这儿,你就不能丢下我。”
他没说话。只是反手更紧地扣住她,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进自己的掌心里。
第五层。
空气骤然变冷。
灯光转为幽蓝,像数据流在墙壁上流淌。台阶两侧出现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他们的物品:一本翻烂的物理笔记,一支断了笔帽的钢笔,一条褪色的红领巾。
铁盒震动:【MEMORY LOSS: 75%】
她突然松开手,退后一步。
“你不该碰我。”她说,语气陌生得像换了个人,“你会更快忘记。”
他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信。”
“信不信不重要。”她看着他,“如果接触会加速遗忘,那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别碰。”
他没说话。下一秒,他猛然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将脸深深埋进她颈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她没推开。
但她闭上了眼,一滴泪滑下来,砸在他手背上。
“如果忘了我是谁……”她声音轻得像梦呓,“你就该放手了。”
他箍紧她腰身,手臂绷得像铁条,声音破碎:“我偏不。就算忘了名字,忘了脸,忘了你为什么重要……我也要往有你的方向走。我的身体记得你。我的心跳,我的血,我的痛——全都为你偏航过。”
她终于抬手,轻轻抚上他后颈,指尖微微发抖。
“那你记住这个。”她说,“记住我摸你后颈的样子。”
第六层。
台阶变得极窄,仅容一人通过。铁盒显示:【MEMORY LOSS: 90%】
他们走得极慢,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对话断续,像信号不良的对讲机。
“还有……几层?”她问。
“不……记得。”他靠在墙上,喘息,“门……在上面。”
她低头,发现左脚鞋带松了。她弯腰想去系,右手却僵在半空——动作卡住了,像程序崩溃。
她皱眉,试图重新启动,可手指不听使唤。
突然,金钟仁蹲下。
他没看她,只是低下头,手指熟练地穿过鞋带,三两下打好结,动作干净利落。
她愣住:“你……记得这个?”
他茫然抬头,眼神空洞:“我不记得……但我身体知道。”
她盯着他手——那双手曾在无数个清晨替她系过鞋带,只是她从未察觉。七岁那年,她刚学会穿系带鞋,总是打不好。他蹲在她面前,一句话不说,帮她系好,然后起身就走。
那时她笑他笨,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从那以后,每次她鞋带松了,他都会默默蹲下。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她从没问过他为什么。
现在,他忘了她是江北北,忘了他们的过往,忘了所有爱恨,可他的手还记得。
特写:他系鞋带的动作,与七年前完全一致。
第七层。
最后一阶。
铁盒突然黑屏,无声无息。
他们站在顶层门前,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是泪。衣服紧贴皮肤,冷得刺骨。
门是纯黑的金属材质,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一道细缝,渗出幽蓝的光。
他们对视。
眼中皆无熟悉之色。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依恋,也没有防备。
只有寂静。
和心跳。
两颗心脏在胸腔里搏动,频率一致,像被同一根线牵引。
金钟仁下意识抬手,抚上她眉骨——一个他曾无数次做过的动作,总在她受伤或疲惫时,用拇指轻轻擦过那道浅痕。
她微微侧头,蹭过他掌心——一个她早已习惯的回应,像猫蹭主人的手。
门缝的光忽然扩大。
机械音响起,冰冷而清晰:
“欢迎回家,JH-01。”
两人同时一震。
手指仍交握,却无法回答。
他们已记不起自己是谁。
只知不能松开彼此的手。
\[未完待续\] | \[本章完\]门开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震动,那道漆黑的缝隙只是突然消失了,像一滴墨溶进更深的夜。光从里面涌出,不是蓝的,不是白的,是一种温的、黄的、旧灯泡才会有的昏晕,洒在他们脚边,像倒了一地陈年信纸。
金钟仁的手还扣着她的,可指节已经僵了,血流几乎凝住。他低头看,看见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她掌心的一道茧——那是她握笔太紧,三年前就有的。
他不记得为什么记得这个。
她也不记得他是谁。
可她知道,这动作让她想哭。
屋里很小,像个老式教室的储物间。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块斑驳的黑板,角落立着一台老式录音机,红灯亮着,磁带在转。
他们走进去。
门在身后合上,无声无息。
桌上有两张纸,平铺着,像是等了很久。
江北北伸手去拿。
指尖碰到纸面的瞬间,一段声音从录音机里响起——
“今天是实验第1892天。JH-01与BH-09完成第七次同步唤醒。记忆剥离程序运行正常,情感残留值高于预估12.7%。建议:终止观测,启动最终归档。”
是她的声音。
不是现在的她,是七年前的她,清亮,冷静,带着一丝疲惫。
她猛地抬头,看向金钟仁。
他也听到了。
他的脸在昏光下白得吓人,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录音继续:
“按照协议,每次唤醒后,我必须写下观察日志。今天……他说他记得我唱歌。可他知道我是谁吗?他记得的,到底是‘江北北’,还是系统植入的‘触发信号’?”
纸上的字开始浮现,墨水像是从纸背渗上来:
日志编号:1892\
观测对象:JH-01(原代号:金钟仁)\
状态:记忆清除中,残存情感反应持续\
异常记录:仍能识别特定声波频率(童谣),触觉反馈强烈(手部接触)\
结论:建议归档,不可释放
另一张纸写着:
日志编号:1892\
观测对象:BH-09(原代号:江北北)\
状态:执行者,清醒度维持,情感抑制模块运行正常\
异常记录:多次擅自修改唤醒路径,抗拒指令覆盖\
结论:建议清除,不可留存
“……不是我写的。”她摇头,声音发抖,“我不是执行者。”
金钟仁忽然冲到黑板前,抓起半截粉笔,狠狠砸向地面。
粉笔断了。
他蹲下,用断口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又一道,再一道——像在数什么。
她走过去。
看见他在写数字。
一遍遍写:**1 2 3 4 5 6 7**
写完七层,他又画了个圈,把“7”圈起来,然后指着它,抬头看她,眼神像在求证。
她懂了。
“你在记楼梯?”她蹲下,靠近他,“我们上了七层,对。”
他点头,手指点着“7”,又指向自己太阳穴,摇摇头——表示:这里,没了。
她的心往下沉。
他不是忘了她。
他是把自己走过的路,一条条刻进肌肉里,生怕连“我们曾一起往上走”这件事,也被抹掉。
她伸手,轻轻覆上他写字的手。
他没躲。
反而翻过掌,反扣住她,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录音机换了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