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北下意识后退半步,鞋底黏在发烫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撕拉声。那声音太响,像皮肤被扯开。
她没动,只是盯着地上那道影子——她的影子,正一点一点往前挪。断指的轮廓清晰,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咬了一口。
金钟仁一把抓住她手腕。
不是推开,也不是安抚,是确认。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汗和血混在一起的湿意。他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只要攥紧了她,她就不会消失。
“别看地。”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贴着她耳朵,“看我。”
她缓缓抬头。他的脸近得能看清鼻梁上细小的伤疤,能闻到他呼吸里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的眼睛黑得吓人,像两口井,把她往下拽。
她忽然笑了下,嘴角一抽:“你怕我丢?”
“我怕你信它。”他说,“信那个影子是真的你。”
风又停了。连枯树的枝条都不晃。整条荒路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只有他们脚下的影子,还在缓慢爬行,像某种活物在地面爬向钟楼。
金钟仁低头看自己手腕。银灰色编码还在发烫,微微闪烁,像在回应什么。
“有人在同步。”他嗓音沙哑,“不是系统……是另一个‘人’。”
江北北没说话。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五指张开,又合拢。她的影子跟着动,但那只缺了食指的手,始终残缺。
她忽然伸手,抓向金钟仁的脸。
他没躲。她的指尖蹭过他眉骨,划过鼻梁,最后停在他唇边。那里有一道旧伤,已经结痂,碰上去有点硬。
“你还是你。”她轻声说。
“你呢?”他反问,声音更哑,“你还是江北北吗?”
她没答。只是把手收回来,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疼,真实。可这疼是不是也是被设定好的?是不是某个程序在她脑里写了一句“捏拳会痛”?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她不想丢。
远处钟楼的锈链突然“咔”地响了一声。三人十七分的指针猛地一跳——从三点十七分,跳到了三点十八分。
没有风,没有震动。时间,自己走了一分钟。
金钟仁瞳孔一缩。
他猛地拽她往旁边一扑。
两人重重摔在焦土上,背脊撞地,疼得闷哼。几乎就在同时,一道白光从他们刚才站的位置斜劈而过,像激光,灼烧出一条焦黑痕迹,直通钟楼方向。
光消失了。地上只剩一道裂痕。
江北北喘着气,仰头看天。天空裂开的缝隙还在,白光就是从那里漏下来的。可刚才那道光,不是自然光。是瞄准的,是攻击。
“它知道我们在这。”她喉咙发干。
金钟仁撑起身子,一把将她拉起来,动作粗暴。他拉着她快步往前走,不再看影子,也不再看钟楼。
“走。”他说,“别停。”
她踉跄跟上,脚底黏着焦土,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她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影子还留在原地。
两道影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依然缺了一根手指。
几秒后,影子才缓缓动起来,像被什么遥控着,开始追他们。
她猛地回头,不敢再看。
路越来越窄。倒塌的围栏歪斜着,像被人用巨力掰弯的骨头。枯树的根裸露在外,扭曲如蛇。空气里的腐臭味更重了,混着金属烧焦的腥气,呛得人想吐。
金钟仁忽然停下。
她差点撞上他后背。
他站着没动,盯着前方。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钟楼下,站着一个人。
不,不像人。轮廓模糊,像是由灰雾和光线拼凑出来的。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朝他们。看不清脸,看不清衣服,只有一种强烈的“注视感”,像针扎在皮肤上。
江北北呼吸一滞。
那人影脚下,没有影子。
金钟仁慢慢松开她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谁?”他问。
没有回答。
那人影只是站着,像一尊雕像。
江北北忽然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她低头——铁盒在发烫。不是震动,是持续的、有节奏的热,像心跳。
她掏出铁盒。屏幕亮了。
【SIGNAL DETECTED | TYPE: JH SERIES | DISTANCE: 300M】
底下一行小字:【MATCH: 78.6%】
她猛地抬头。
匹配度78.6%。不是系统,不是程序。是另一个实验体。
金钟仁也看到了。他眼神变了,从警惕变成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认出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不是第一批。”他低声说,“我们从来都不是唯一的。”
那人影忽然动了。
它抬起手,指向钟楼。
然后,它转身,走进了钟楼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江北北盯着那扇破败的门,心跳越来越快。她忽然意识到——
从他们钻出废墟到现在,不到十分钟。可她没有出汗,没有口渴,没有饥饿。她的身体,像被调到了“待机”状态。
只有疼痛和心跳是真实的。
她低头,看着铁盒。屏幕上的信号还在跳动,距离在缩短。
【DISTANCE: 280M】
那人影在等他们。
金钟仁转头看她,眼神复杂。
“你可以不进去。”他说。
“你也一样。”她回看他,“你随时可以走。”
他冷笑一声:“现在说这个?晚了。”
“那就一起。”她说,“别再说谁保护谁。我们早就绑在一起了,从你割腕救我的那一刻起。”
他盯着她,没说话。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牵她,而是轻轻抚过她手背上的旧伤疤——那是她第一次替他挡刀留下的。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我以前最讨厌你这样。明明怕得要死,还要装勇敢。明明疼得想哭,还要笑。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这样,我都想掐你脖子,让你别再往前冲。”
她眨了眨眼,没躲。
“那你掐啊。”她说,“你现在就掐。”
他没动。
她往前一步,胸口几乎贴上他。她能感觉到他呼吸乱了,一下一下喷在她脸上,温热的,带着血腥味。
“你不敢。”她盯着他眼睛,“你怕一碰我,我就碎了。可你忘了,我早就碎过一次,是你把我捡起来的。我不是你的负担,金钟仁。我是你逃不掉的命。”
他整个人一震。
那一瞬间,他眼里所有防备、所有挣扎,全都裂开了一道缝。
他抬手,不是掐她,而是猛地扣住她后颈,把她拉向自己。
不是吻,是近乎窒息的贴近。他们的鼻尖相碰,呼吸交缠,体温交融。她能感觉到他手指在抖,能感觉到他心跳透过胸腔传到她身上,一下,又一下,又快又沉。
“别逼我。”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求你……别逼我选。”
“我没有逼你。”她轻声说,“我只想知道,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假的我,一个影子,一个复制体……你还会不会认?”
他没答。
她就凑得更近,唇几乎擦过他下巴:“回答我。”
他闭了闭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我会。”他终于说,“哪怕全世界都是假的,我也认你。因为只有你,敢在我面前流血,敢骂我,敢说我是个混蛋……敢爱我这个废物。”
她眼眶一下子热了。
她没哭,只是抬手,轻轻抚上他脸。指尖蹭过他眼角,蹭过他唇边的血,最后停在他后颈,轻轻一收。
他被她拉进怀里。
不是拥抱,是近乎窒息的紧贴。他把她按进胸口,一只手箍着她腰,一只手卡在她后脑,不让她退,也不让她抬头。
“……别走。”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求你……别走。”
她在他怀里点头,眼泪浸透他衣领。
“我不走。我带你回家。”
他没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紧得她肋骨发疼,可她没躲。她伸手回抱他,十指插进他后背的衣服,把脸埋进他颈窝。
两人就这样抱着,在荒路上,在死寂中,在满地焦土与断裂的金属之间,像两个终于找到彼此的残次品。
不知过了多久,铁盒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们同时松开。
屏幕亮了:【DISTANCE: 150M】
信号更强了。匹配度跳到了82.3%。
那人影在靠近。
金钟仁缓缓松开她,转身,面对钟楼。
“走吧。”他说。
她点点头,跟上。
两人并肩往前走。脚下的影子终于追上了他们,重新贴在脚底。她的影子,依然缺了一根手指。
走到钟楼前,那扇破败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里面漆黑一片。
金钟仁抬手,挡住她,先进去。
她没躲,紧跟在他身后。
黑暗中,只有铁盒的微光映出两人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还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像是老教室的粉笔灰,混合着旧书页的味道。
她忽然停住。
“这是……我们以前的教室?”她声音发颤。
金钟仁没答。他盯着前方——黑板还在,讲台还在,甚至还有几张翻倒的课桌。墙上贴着褪色的奖状,依稀能看见“优秀班集体”几个字。
他们的教室。
七年前,他们坐在这里上课。她偷偷看他,他假装不知道。她塞给他糖果,他皱眉推开。她发烧请假,他放学后绕路去她家楼下站了很久。
一切都在。
可这一切,不该存在。
这里早该被炸毁了。
金钟仁忽然蹲下,手指抹过一张课桌表面。灰尘很厚,但他摸到了什么——一道刻痕。
他擦掉灰,露出两个字:**北北**。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别丢下我**。
他的手猛地一抖。
江北北蹲下来,看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你写的?”她问。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盯着那行字,像在看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突然,铁盒剧烈震动。
【SIGNAL: MAX | MATCH: 91.4% | IDENTITY: JH-01_ALPHA】
屏幕一闪,浮现出一张照片——
一个男孩,穿着校服,坐在教室角落。低着头,看不清脸。但那只伸出的手,搭在桌沿,手背上有一道熟悉的疤痕。
和金钟仁的一模一样。
江北北猛地抬头。
教室尽头,黑板旁,站着一个人影。
不是刚才钟楼下的那个。
这个身影清晰得多。穿着他们的校服,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金钟仁缓缓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你是谁?”
那人影慢慢转过身。
灯光不知何时亮了。昏黄的,像是老日光灯管。
少年的脸露了出来。
江北北呼吸一滞。
那张脸——和金钟仁一模一样。
只是更年轻,更瘦,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情绪。
少年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
“你们来晚了。”他说,“我已经等了七年。”
\[未完待续\]他转过身时,教室的灯一根根亮起来。
不是电闸推上的那种渐次点亮,是一盏接一盏,从门口开始,像有人在黑暗里走,随手按下开关。光线昏黄,带着老式日光灯启动时的嗡鸣,震得人耳膜发麻。
江北北的手指扣紧铁盒边缘。
那少年站在黑板前,校服袖口磨得起毛,裤脚短了一截,露出脚踝。他没动,只是看着他们,眼神空得不像活人。可他又呼吸,胸口有起伏,指甲缝里还沾着粉笔灰。
金钟仁往前半步,挡在她前面。
“你不是我。”他说。
少年嘴角扯了一下,没笑,像是肌肉抽搐。“我是最初的版本。”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贴着耳朵说,“你们是逃逸数据,我是原点。系统清了七次,我都还在。”
江北北忽然开口:“那你为什么没被删?”
少年抬眼,看向她,目光停在她右手食指的位置。她下意识蜷了下手指——那里本该断掉的,可在刚才抱过金钟仁之后,影子里的手指……回来了。
“因为你没真断。”少年说,“那是标记,不是伤。你是被‘选中’的人,不是实验体。”
她心头一震。
金钟仁猛地扭头看她:“什么意思?”
她摇头,自己也不懂。可铁盒还在发烫,信号值卡在91.4%,不再上升。JH-01_ALPHA——Alpha是开端,是第一个。
可金钟仁不是第一个逃出来的吗?
少年忽然抬起手,指向黑板。
他们顺着看去。
原本空白的黑板上,浮现出字迹。不是粉笔写的,是某种液体渗出来,暗红,顺着水泥板往下淌,像出汗。
【欢迎回来,编号JH-01与BH-09】
【记忆同步进度:63%】
【警告:外部覆盖进程已启动】
金钟仁瞳孔骤缩。
BH-09。江北北的编号。他从来没告诉过她这个代号。一次都没有。
她盯着那串字,喉咙干得发痛。“你说我是被选中的……选中来做什么?”
少年没答。他慢慢弯腰,从讲台底下抽出一块木板。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七年前的毕业照。全班站成三排,阳光刺眼。
他用手指点了点照片角落。
金钟仁和江北北并肩站着,穿着校服,站位靠后。但照片里的他们,没有笑。所有人都笑着,只有他们俩,目光朝外,像是在看镜头之外的什么东西。
而镜头外,站着一个人。
模糊的轮廓,站在树影下,穿一身黑色长衣,手里抱着一个铁盒,和江北北手中的一模一样。
“你们那时候就在看了。”少年低声说,“不是巧合相遇。是程序安排的第一接触。”
江北北猛地后退一步,撞上桌角。
疼。真实。
可这疼是不是就是为了让她相信“真实”才存在的?
金钟仁忽然冲上前,一把揪住少年衣领:“谁安排的?谁在控制这一切?”
少年不动,任他掐着,只是静静看着他。“你记得那天吗?你发烧请假,她给你送笔记。你其实没病。你只是不想见她。可你还是收下了本子,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不收,系统会重启整条时间线。”
金钟仁手一抖。
他记得。
他记得那个下午,窗外蝉叫得厉害,江北北站在走廊尽头,头发被风吹乱,手里抱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物理笔记。她笑着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躲我。”
他接过本子,指尖碰到了她的。那一瞬间,警报声在他脑子里响了三秒,然后消失。
他以为那是幻觉。
“每一次你们靠近,都是被允许的。”少年说,“每一次你们逃,都是被引导的。你们以为在反抗系统,其实你们是它最完美的运行结果。”
江北北低头看铁盒。
屏幕突然闪动,跳出新信息:
【MEMORY ACCESS GRANTED | LAST ENTRY: 7 YEARS AGO | DATE: 6.17 | LOCATION: CLASSROOM 3-2】
下面是音频播放界面。
她手指发颤,点了下去。
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女声,年轻,冷静,带着金属质感:
“实验体JH-01情感波动异常,建议立即终止关联。但……再给我七天。我想看看,如果两个高敏感度个体被置于长期共情环境中,能否突破协议限制。如果成功——我们就有机会真正离开。”
声音顿了顿。
“如果失败……那就当我们都死在那天的爆炸里。”
录音结束。
教室陷入死寂。
江北北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却稳得吓人:“那是我妈。”
金钟仁松开少年,踉跄后退两步。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不是逃犯。他们是实验品。
而他们的感情,从第一次对视开始,就被记录、被监测、被测试。
少年看着他们,第一次露出一点表情——近乎怜悯。
“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他说,“一个是跟着我回去,重置记忆,重新开始。另一个是往前走,去钟楼顶层,找到主控终端。但那里有个代价——每往上一层,你们就会失去一段真实的记忆。等你们走到顶,可能就忘了对方是谁。”
江北北没看他。
她只看着金钟仁。
他脸上全是汗,混着血,顺着下巴滴在地上。他的呼吸重得像要撕开胸腔。他盯着她,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骨头里。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他哑声问。
她点头:“你在打架,我冲上去拉你。你甩开我,骂我多管闲事。”
“你流鼻血了。”他说,“我回头看你,你一边擦血一边瞪我。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女人疯起来,比我还不怕死。”
她笑了下,眼角有泪滑下来。
“我记得你第一次给我糖。”她说,“我没要,你硬塞进我口袋。第二天发现,是你偷了自己午饭钱买的。”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抚她脸侧,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我不怕忘。”他说,“就算忘了名字,忘了脸,我也会往你那边走。因为我的身体记得你。我的心跳,我的血,我的痛——全都为你偏航过。”
她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然后转身,面向钟楼深处。
“那我们就往上走。”她说,“一层一层,把那些被偷走的记忆抢回来。”
少年没拦。
他只是轻声说:“记住,当你们开始怀疑彼此的时候,就是系统赢了。”
他们没回头。
手牵着手,走向教室后门那道漆黑的走廊。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金属支架,像骨架外翻。空气越来越冷,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