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群只在病房里待了两三分钟。
两三分钟，说了两句话。一句关怀，一句歉疚，然后握着病床上那人的手哭了一场。
然后就被周巡搀回了车里。
后悔吗？
他问了自己很多遍了。
一枪了结自己恩怨的时候，他不后悔；奋力扑向那个目标警察的时候，他不后悔；坐在审讯室里因为自己的沉默被威吓的时候，他不后悔。毕竟都是自己选的路，就得自己承担后果，有什么可后悔的？
直到他看见了病房里的父亲。
为了自己的私仇，他还是把他们也搭进去了。
江群瘫靠在座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关宏峰江兴华并没有给他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你可以放心，我们不会追究他的责任。
那个面瘫警察的声音从前排传来，语调和在审讯室时一样平淡冷漠。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头莫大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些许。
江群……谢谢。
抓捕过程异常顺利，娃娃不知道江群掌握了他的藏身位置，也就根本没想到警方会这么快找到他。
关宏峰和周巡又一次走进了审讯室。
这次开口的是周巡。
周巡姓名。
娃娃娃娃。
周巡说真名。
娃娃没有，就叫娃娃。
那个戴着手铐坐在他们对面的男人坐姿随意得很，语气也丝毫没有紧张感，轻松得就像和人在唠嗑，
娃娃诶我说，你们反正都知道了，就不用浪费这个时间来问我了吧？要写报告？就按那小子说的写就行，他说的都是真的，我都认了。
周巡（冷哼）哟，认罪态度挺诚恳呀。
娃娃我认不认罪也没什么区别吧，你们又不缺证据，那我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周巡微微挑了挑眉，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嫌疑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接着问什么了。他瞪了对方一眼，正要开口，却见那人突然坐直了身子，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关宏峰，
娃娃不过，要是江群那小子下手的时候再狠点儿，要是没有那个丫头片子，咱俩现在都坐不到这儿，关大顾问，你说是不是？
这次的语气带了些咬牙切齿，倒像是犯罪嫌疑人该有的语气了。
这他妈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呀，周巡想起这两次的袭击来，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刚要发作，却听到身旁一直沉默的人出了声：
关宏峰即使我死了，警方依然有办法让江群开口；即使江群不开口，还有江兴华，还有其他的线索。
关宏峰你今天坐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活着，而是因为你做过的事。不论坐在我位置上的是谁，你都逃不掉。
娃娃我逃不掉？
对面的人低声笑了两声，眼神却越发冰冷，直直地戳在关宏峰身上，
娃娃那你做过的事呢？伍玲玲呢？她好像就比那个丫头片子大一点儿吧？还有你弟呢？你逃得掉吗？
周巡眉头一跳，下意识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关宏峰，却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再开口时，声音也仍然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关宏峰亲手了结你的组织，就是我给他们最好的答复。
对面的人就像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一脸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往后靠上了椅背，略一停顿，又换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
娃娃关队长，别审了，反正我都认了，天都快黑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
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
关宏峰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审讯结束后，关宏峰跟周巡打了招呼，转身就要走。周巡赶紧拿着车钥匙追了上去，这路还走不利索呢，他当然不能让人自己回去。
一路上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周巡想搭话，但是看着关宏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的样子，也就没敢打扰。直到他把人送进屋，临走的时候，关宏峰才又开了口，道了个别。
怎么说也还是个伤员，估计是真的累了。
而且……
案子终于算是结了，就是不知道这心病还结不结得了。
周巡点了支烟，轻叹一声，又想起那个娃娃一脸挑衅地说着伍玲玲的样子，心里憋屈得厉害，直想找人打一架。他抬头看了看303的方向，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鱼缸出神。
鱼缸空了很久了，但他一直也没顾上清理，缸里的水和布景都在，除过内侧玻璃上的一点墨绿色痕迹，还有闲置的换气泵以及许久没再开过的灯，什么都没变。
对，还有缺了的老虎。
他盯着鱼缸，想起那条肺鱼来。只是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在水里漫游的鱼，而是那条在案板上圆睁着眼睛瞪着他、不再动弹、只剩嘴巴无力地一张一合的鱼。
那对死气沉沉的鱼目中，闪过了一丝诡异的光。
他又想起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但总是更有活力的脸。那个人面对着他，咬着毛巾，拿起小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照着脸上做好的标记，用力划了下去。
血顺着那个人的脸颊滑落，弄的水池里到处都是。那个人的眼睛也圆睁着，似乎在瞪着他，眼神之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熄灭。
不，不对，不是瞪着他，是瞪着镜子。
镜子。
他看着眼前的人，也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疤，竟摸到了一手粘腻的液体。他一惊，拿到眼前一看，满手的血。
天色有些暗了。
现在好像是傍晚了，不过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坐这么久，屋里的灯还没来得及开。
冷静，这只是幻觉。
他心里清楚得很，但无法扼制的恐惧感还是积压在胸口，让他开始有些喘不过气。
快，去开灯。他咬了咬牙，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伸手去够鱼缸灯的开关。
“嗒，嗒，嗒……”脚步声。
“嗒，嗒，嗒……”没有听错，就是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的，一个女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的手猛地停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突然，那个脚步声消失了，紧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有人在开303的门。
是她，一定是她。
他大口喘息着，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恐惧、绝望，死死包围着他。
“咔哒。”门开了。
她要来了。
他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空，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啪。”灯开了，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温暖怎么不开灯呢？
鱼回到了水里。
关宏峰松了口气，稍稍坐正，稳了稳呼吸，看见温暖提着一袋东西进来了，问道：
关宏峰你怎么过来了？
昨天晚上第一次走之前，她以关宏峰行动不便为由，向他要了一把钥匙。
温暖周队说关老师下午就回来了，正好刘音姐给我放了一天假，打发我出来溜达溜达，我就过来了。
温暖笑了笑，提着自己买好的蔬菜水果就进了厨房。
周巡下午那个电话是给刘音打的，电话里说了什么温暖不知道，但是挂了电话以后，她就被刘音派遣过来了。
不过进门的时候她也就大概猜出来了。
关着的灯，稍显凌乱的呼吸，还有他满额头的汗。
刘音姐说，今天下午的时候，213案的最后一个相关嫌疑人归案了。案子是结了，但这黑暗恐惧症的症结不在213上，自然还好不了。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温暖想着，右手拿着草莓，一时走了神，就伸了那只受伤的手要去拧水龙头。然后就突然被人抓住了：
关宏峰想什么呢？手不疼了？
温暖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草莓差点没拿稳。怎么关老师走路老没声音呢？不对，重点是这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坐着呢？她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无奈地抬头看了看他：
温暖关老师，你脚上的伤还没好，要少走动。
关宏峰不碍事。（直接拿过了她手里的草莓，又瞟了眼她左手的纱布）手注意点，别沾水。
关宏峰（略一停顿）还疼得厉害？
温暖（摇头）午睡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好多啦。
温暖朝他笑了笑，又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地方，接着问道，
温暖关老师，昨晚那个人怎么样了？
关宏峰脑震荡，没什么大事，今天凌晨的时候就醒了。
关宏峰把洗好的草莓放到一边，又把蔬菜拿了过来。
温暖哦。那，我可以问一下那个案子的情况吗？
关宏峰怎么？（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洗菜的动作却没停）很好奇？
温暖（点头）刘音姐之前给我讲了213的案子。
关宏峰刘音给你讲了多少？
温暖刘音姐说，她知道的部分都告诉我了。
温暖（犹豫了一下，又担心自己问的不合适）我只是有些好奇，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关老师当我没问就好。
刘音知道的？那就基本上全清楚了。
那她知道他的黑暗恐惧症了吗？
关宏峰没什么不方便的。
关宏峰说着，就把江群还有娃娃的案子简单地给温暖讲了一遍。
温暖这样啊。
温暖点点头，拿了案板出来开始切菜。
还好右手没事，要不她就没有过来的理由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一时间只剩了流水声和刀与案板轻碰的声音。
关宏峰洗完菜，擦了擦手上的水，又瞟了一眼她虚扶在案板上、明显不敢使力的左手，突然想起周巡昨天的话来。
关宏峰……我听周巡说，可能伤到神经了？严重吗？
温暖我的手吗？
她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温暖没事，老师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它自己慢慢就长好了。
他点点头，没有作声，也没有看她，只用纸巾细致地擦干了手上的水，迈了一步，把纸巾扔在了垃圾桶里。
温暖（严肃起来）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您说。
关宏峰递给她一枚询问的眼神。
温暖我知道关老师工作忙，有些事情得亲自处理才放心，不过，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
温暖（有些不满）您现在再怎么说也是伤员，而且，脚上的扭伤又还没好，怎么能不好好休息呢？
说着，又拿关宏宇当起了挡箭牌，
温暖宇哥那里，我也不好交代呀。
温暖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帮您去嘛。
温暖要有下次，我可就找宇哥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容里带着几分调皮。
威胁的口吻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小奶猫，明知自己伤不了人，还偏要倚仗着背后的大猫吓唬别人。
啧，一点好的带头作用都没有，下次见面一定得教育教育关宏宇什么叫做“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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