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昕,雨昕,醒一醒。”
是谁在呼唤她的名字,身体不断摇晃,似风浪中的一只小船。
睁开惺忪睡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被阳光晒得绯红的脸颊,她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自己,好似面对一位打翻奶瓶的婴儿。
“怎么没去吃饭?”雨昕问。
“我去了趟小卖部,让虞书欣先走了。”她从座位上抱来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有吐司面包、干脆面、奥利奥和维他奶。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就随便买了一些。”
说着拿起一块紫薯吐司,撕开包装大快朵颐,丝毫不顾面包屑沾到脸上。雨昕看着她的吃相直摇头,在心里感慨那人真是孩子心性,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你不吃吗?”雪儿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含糊不清道。
“我不饿,”顺便补充一句:“你不必这么做的。”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表演的痕迹如此明显。
“我想做。”
对方头也没抬。
雨昕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我想做。她看着孔雪儿,待她吃完,从口袋掏出面巾纸,示意其擦擦嘴,对方却直接将脸凑到面前,致使她的心脏停摆一瞬。
那人绕过她,手臂伸长去够滚到桌角的红笔,“差点掉下去了。”她说,一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雨昕终于意识到是她在自作多情,一时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看出来了吗?拆包装时无意触碰的手,倚在墙角的僵硬身体。
“关于明天的高考,你紧张吗?”
“还好。”
听到这个回答,雪儿漫不经心地欣赏起自己的指甲:“你总是这么说。认识这么长时间,就没见你紧张过。”
话语刚落,她突然将手肘撑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
“话说刘雨昕,你到底是人类,还是机器啊?”
“什么?”
“你有失控过吗?没有吧。”
“我......”她一定看得出自己呼吸困难,刘雨昕想。
“有大喊大叫过吗,歇斯底里的那种?”
“没有。”
“我就说吧。”她勾起嘴角,露出柴郡猫一般的笑容。
“但有失控过。”
“啊?什么时候的事?”
五个多月以前,在人潮汹涌的公交站台,我冒着大雨,蒙在校服外套下,吻你。
雨昕没有说话,雪儿也并未追问,她大概猜到了。此时此刻,彼此都十分清楚,只要任何一位发出声音,恐怕就会不顾一切地表白,或者忍不住啜泣,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奇怪,为何我永远无法做到像你这样体面。二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这句话。
十分钟前,雪儿挽着虞书欣的手走出教学楼,想起刚刚经过教室时无意朝窗户内瞥一眼,某人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奋笔疾书,丝毫没有到食堂吃饭的自觉。于是临时改变计划,让后者先走,自己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往回赶。
推开门,那人正趴在桌上小憩,橘黄色的光芒照到她脸上,显得格外温柔。雪儿不觉屏住呼吸,生怕吵醒人家,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望着满桌的零食犯愁。
事到如今,她会认为自己是在献殷勤吗?或者干脆拒绝,客气地表示:“不用了,谢谢”?想到这,她的牙齿突然有点酸,似吃多了话梅。她应该矜持点吗?可她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说话,还要继续沉默下去吗?
然而最终雪儿只犹豫了一秒,便向她的岛奔去,步伐雀跃,乐得像在云端上飞。
她已经想清楚了,假如自己是格劳克斯,那人便是狄俄墨得斯,拿她的黄金盔甲换对方的青铜盔甲,这是公平交易,稳赚不赔。她情愿将自尊轻易放在她脚边,只要她肯弯腰捡起。什么矜持,什么自尊,她只要快活!
虽然彼此之间鲜少交流,但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课间,抑或晚自习,雪儿总是不时从堆积如山的书案上抬起头,目光自全班逡巡,直至停留在一个小点上。没什么大事,只想确认她在那儿。接着,心满意足地低下头,继续与练习题奋斗。那便是她一天中最大的幸福。
因为刘雨昕,我抬起头却看不见你的那一刻,很快就要到来。
当我不看你的时候,你眼神的余光曾有一次偏向过我吗?你是否注意到我刻意躲开的双手,当我说“放开”,其实是“过来”,说“别伤害我”,其实是“请伤害我”?我站在你身侧,突然想坐下来——也许是小腿肌肉痉挛造成的幻觉,想坐在你身边,你会感受到,然后稍稍挪开吗?当我与你说话,声带颤抖,而你的眼神闪躲,告诉我,你是否一样渴望我?
她说不出话,要说的太复杂了,怎么说得清?应该用呼吸编成密码,形成独属于她俩自己的语言,在别人眼里都是天书。
唯有眼神,眼神骗不了人。不然她如何在表白遭拒后仍表现得泰然自若,隔了这么久,依然正常地与之搭话。她知道她爱她,于是满怀期待地等,日子还长着呢。
很快上课铃响了,班里陆陆续续有人跑进来,她不得不离去,缩回知识的海洋中。如果不能在午夜之前死去,那么明天终将到来,离别已经提上日程。
第二天,考完第一门语文,雪儿背好书包,随人群从考场出来,路上遇到周彤,她本想悄悄溜走,却被那人逮个正着。
“孔雪儿!”她呼唤她的名字,热情地跑过来。
接着无比自然地挽起她的手臂,就像上学期刚开学时那样,“不介意跟我走一段吧?”
雪儿摇头。
“那就好。考完感觉如何,有信心吗?”
“还行。”
“江苏的作文就是变态,我题目看了三遍都半懂不懂,指不定跑题。你语文这么好,这次肯定没问题!”
“我也......不是很明白。”
“是吧?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想呢!”
话音刚落,二人都没什么话要说。沉默像潮水般弥漫开来。过了半晌,周彤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
“雪儿,对不起......”
闻言,雪儿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立马调整表情,原想满不在乎地说声:“没关系”,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最后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容。
“都过去了。”
“还是要说一声,”周彤思索一番,突然自嘲般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其实,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你是我在高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其中或许有一厢情愿的成分,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挺喜欢你的,特别想跟你交朋友。”
讲到这,她突然正色道:
“雪儿,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后悔那时候这样对你。”
对方没说话,眉头却不由地舒展许多。
“我希望你以后能够遇到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不要找我这样的朋友,还有......
再也不要这样喜欢别人了。”
雪儿的心神微微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是祁腾。
“上初中时喜欢我那个前桌,”对方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道:
“他喜欢打篮球,是咱班个子最高的,也是校队里个子最矮的。成绩很好,骨子里却有股反叛精神,因此并不讨老师喜欢,又因为家庭原因性格自卑敏感,总之就是走到哪儿都格格不入的人。
他从初一就暗恋班花,那时不兴化妆打扮,人家那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暗恋了三年,可惜对方根本瞧不上他。他说不会有人喜欢自己,却不知道那个人就坐在他后面,天天盯着他的背影犯花痴,绞尽脑汁为他出谋划策,助他早日拿下班花,在篮球场逢人就说‘看到没?最矮的那个是我兄弟!’”
讲到这,那人忍不住双手拱成桥状放声大喊,脖颈上青筋直冒,逗得雪儿“扑哧”一笑。目睹她的反应,周彤也笑了,气氛缓和不少,她清了清喉咙,继续道:
“记得冬天的时候,他动不动就回头问我借红笔,一次都没自己带过。我嘴上调侃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小卖部跑,到头来却连支笔都买不起,实际心里都乐开了花。因为借的次数多了,我的文具盒里就常年备好两只红笔。每次还回来的时候,右手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也就是握笔的地方,都会微微发热。写字时能够感受到他残留的温度,仿佛已经与他牵过无数次手。有了这个,我便心满意足。
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毫无回应的单方面的付出,心里怀着喜欢另一个人的甜蜜又苦涩的秘密。然而,某个晚自习,他在纸条上问我,如果有一天无意看到他被群殴,会不会去帮忙,我愣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解释说是因为有一次他与隔壁班起了摩擦,在校门口被人截住,四五个打他一个,期间隐约看到好多本班的同学——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停下来帮他。
我想了好久,郑重回复道:‘不会,但我会帮你叫人。’他‘哦’了一声,似乎很失望。我没有问他是否问过校花这个问题,想来是不会的,也许是舍不得,也许是不敢奢望。可他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从小被父母当成宝贝的人,要我如何为了你,一个从未回应过我的喜欢,没给过我任何承诺,也没拍胸脯说过对我负责的人,去牺牲自己的生命,放弃视我为下半辈子的依靠的父母呢?我只是喜欢你,又不是欠你的。
从那一刻我便决定,这样孤注一掷的单向奔赴最多只有三次。我不跟你计较,不代表在你面前,我是一点自尊都不要的。等到我的勇气彻底消失的那一天,我就会放弃,再也不来烦你了。
于是没过多久,我便把那支多余的红笔送给他,自行斩断了与他的最后一丝联系。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真的很好,也挺傻的,先别急眼,我说的是实话,别再傻乎乎的被人骗了,也别再这样毫无保留地喜欢别人。
记住,三次,只有三次。”她竖起三根手指,一字一顿道:“爸妈将我们带到这个世上来,是让我们学会被爱与爱人,而不是把命交给不相干的人,到最后尊严尽失。”
即将走到大巴车前,周彤突然松开她的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免得他们看到我和你在一起影响不好,再见,明天考试加油!”
说完便往对面马路上停着的私家车走去。雪儿盯着她的背影,梳得高高的马尾辫,在肩部一摇一晃,少了些盛气凌人的气势,头微微下垂,这不免让她怀疑,自己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懂周彤——这位初见时倚着墙与宿管侃侃而谈的女孩。只不过如此贴心的叮嘱,到底似一阵微风拂过心间,搅乱一池春水,令原本无关痛痒的离别突然有了重量。
高考成绩还没出来,雪儿就与经纪公司签约,开启自己的练习生生涯。坐上大巴,离开这个待了三年的家,离开母亲、家人、朋友,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心情激动,也很忐忑,不知道前方即将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但在内心深处她清楚,即便心跳如擂鼓,腿肚子不住打战,她终要跨过那头张牙舞爪的年兽,来到山的另一边,而非永远窝在家乡的弹丸之地毫无作为。唯一令其遗憾的是,如同六年前那样,她没有见到刘雨昕最后一面,明明发了短信,地址时间写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毫无回应。也许这就是她的回应。
无论如何,车厢内,雪儿倚在座位上,撑头看向窗外,在心底提醒自己:三次,已经用去两次。她的勇气并非取之不尽,只会在对方的一次次拒绝中逐渐孱弱。我爱你,但也只能到此为止。她希望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