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都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弗兰切斯卡”
静夜沉沉，四野无声，城市堕入温柔的困意。道旁两棵槐树，倒挂枝头的白色花朵展萼吐蕊，淡淡清香在空气中酝酿。待到月升中天，随云婉转，清辉自树间筛洒下来，稀稀疏疏飘起残雪，落在少女的额前、耳廓、鼻尖，自唇角形成光晕，感到细细的茸毛在肌肤来回撩拨，向着灵魂蜿蜒，好似孩童低声细语，踮脚向大人讨要一个亲吻。
经过酒吧的时候，雪儿放开雨昕的手，说着“等我一下。”，然后推门走进，绕过桌椅，径直走到吧台前，逮着一个酒鬼装模作样地打招呼。霓虹灯下，他将她认成刚与之分手的前女友，拽着她的袖子哭诉，眼泪鼻涕全蹭在上面。好在一番周旋过后她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人出来时面容陶醉，被里面的烟酒气息和迷离的电子音乐熏得昏昏然，手里拈着一根烟。
“走吧！”
背影袅袅婷婷，走起路来腰肢款摆，这让刘雨昕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不知为什么，这样清风朗月的夜晚，她内心却只想着毁灭。可能是祁腾的事情令其失望，抑或为同一个课题争论不休让她疲倦，关于段小薇，她已经耗费太多的感情去哀悼，终于能够与之告别，揭开新的一页，她却有些胆怯，恨不得当着那人的面剥开纯洁无瑕的外壳露出内里。在把自己交出去之前，我要把我的不堪、脆弱统统展示在你面前，由你处置。
风很大，吹得人瞬间清醒。雪儿没穿外套，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打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打火机的火苗飘忽不定，夹在指间的烟头如同垂死的灰翅蝶。
瞥见这一幕，对方突然蹿到身前，敞开自己的外套将其包裹其中。她怔住，火苗停止颤抖，成功点燃。
倏而手一松，整条烟掉到地上，用脚踩一踩，扔进附近的垃圾桶。比起抽烟，她现在更想要一个吻，于是雪儿闭上眼，命令式的语气：
“吻我。”
“别闹。”
她睁眼，那人正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下次不要抽烟了，雪儿，你是要做月亮的人，怎么能有污点？”
可惜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刚才她还冲上来帮自己点烟呢。
“知道了。”她狡黠地眨眨眼，“你亲我一口我就不抽了。”
“雪儿......”
对此她充耳不闻，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你懂不懂啊？女孩子闭上眼，是要你亲她。”
没有动静，四周只剩下轻轻浅浅的呼吸。叶间清冷露水落在她炽热的眼皮上，发出“啪”的一声破裂声响，肌肤上汗毛激起，她忍不住睁眼，对方表情复杂，透着不忍。
雪儿突然很想笑，好端端的怎么跟个深宫怨妇似的苦大仇深。她面上仍在装傻，心底却镜子般澄明：
“你是想说，你已经醒了是吗？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的初吻啊。
她还是没能说出口，为什么一到这个人面前，她的脾气都会变成无理取闹？孔雪儿自以为目前为止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不然还能怎样？冷不防被最好的朋友夺走了初吻，还是在自己冒着大雨坐两个多小时的车来到对方家门口的情况下。她本该生气的，但奇怪的是，整个过程居然称得上美妙，她们的身体如此契合，灵魂交叉缠绕形成共鸣，震惊之余便只剩下享受，恨不得长长久久与之厮守。
这让她后面两天都处在飘飘然的幻觉中（排除因高热带来的影响），无数只蝴蝶在胃里扇动翅膀，一路翩飞向着大脑疾驰而去。以致于那人在班会课上宣布自己是第一位嫌疑人，并委婉地请她出去时，雪儿没有一丝疑虑或怨怼，脸上甚至保持着那种误食毒蘑菇之后傻乎乎的笑容。
而现在，面前这人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自持的表情，与自己保持距离，仿佛在用行为告诉她：到此为止了。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对方已经逃离了那个红皇后统治下的将白玫瑰染成红色的兔子洞，而她却仍对着“乌鸦像写字台”的谜语百思不得其解。
“你喜欢我吗？”雪儿正色道，眼底的戏谑尚未褪尽。
“我......”
对方的神情太过严肃，双唇翕动，似要讲出些不够悦耳的话来。她连忙将食指堵在那人嘴边：
“嘘~别告诉我，让我猜猜。”
雪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朝上是喜欢，朝下是不喜欢。”
抛出的瞬间，雨昕一把接住，握在手心成拳。
“雪儿，我对你只是朋友关系。”
“你骗人！”她转过身，踉踉跄跄走到最前面，情绪渐渐失控：
“你一直假装自己很勇敢，其实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真实内心的懦夫！你一直假装不需要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一边说着残忍的话，一边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老实说，你哭的样子真的很丑，刘雨昕，答应我不要让别人看到，她们会被你吓跑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也不管对方听进去了多少，宛如醉后呓语。
“......都会被吓跑的，最后一个不剩。只有我，只有我不会。”
一边走，一边呢喃，一边看天上的月亮。蓬松的浮云镶着银白色边缘，连同繁星点点簇拥在它身边。暮霭沉沉，月光直泻下来，雪儿徜徉在水银般的光芒中，每一根发丝都熠熠生辉，仿佛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是从夜空掉落的精灵。
她指着月亮，心情蓦地开朗起来，一手背在身后，笑道：
“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大门口，大门口摘石榴......”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已是她的极限，她的羞耻心就要耗尽了。
“......石榴三层油，三个姐姐会梳头。大姐梳的盘盘鬏，二姐梳的插花头，三姐不会梳，梳个狮子滚绣球,只见狮子不见球......”
对方没有追上来。我是被拒绝了吗？雪儿心想。我应该感到失望吗？从小到大都只有她拒绝别人的份，现在她居然有点理解祁腾因爱而不得而由爱生恨的心情了。可她不明白，明明彼此的眼中都有情意闪现，那人却迟迟不给回应。难道真的像其先前所说：
“那么孔雪儿，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吗？凭什么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非要大家都喜欢你是吗？”
是啊，她又不是月亮，做不到让所有人喜欢。即便是，还有人特意写诗来指责它执着地照着孤独的远行人，引起两地伤情。
Maybe because she’s a girl, and she thinks it’s gross（恶心）.她不禁为这句堪称神来之笔的单押感到得意。随后缓缓地、缓缓地，泪水爬满脸颊。没错，她被拒绝了，她应该感到失望。在这个难得的月圆之夜，她终于可以放肆地放声大哭，没人看见似的纵情歌舞。
刘雨昕在身后目睹她的表演，她知道此刻那人的心里肯定不好受。她摊开手心，那里躺着一枚汗津津的硬币，厚度大约一毫米，中间刻着大大的数字“1”，与市面上1999年发行的1元硬币没什么不同，除了......
翻到背面，仍然是一模一样的数字“1”，而非菊花图案。其诞生源于一场失误，本不该存在在这世界上，如同她的感情。
暑假结束，进入高三，日子就好像开了二倍速。一开始她们上课，写练习，讲练习，考试，讲试卷......渐渐变成写练习，讲练习，考试，讲试卷......最后则是考试，讲试卷，考试，讲试卷......
眼前的书堆得越来越高，指关节的老茧越来越厚，握笔的部位被磨成一个油亮的红色的小坑，仿佛一台装备精良的机器，以二进制的频率咀嚼米饭，胃部提炼燃料，供大脑运作，将知识转换成笔下的文字，呼吸成了间歇性修复运动。
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加上心疼孩子，到了周末雪儿都是直接坐上母亲的车回家。在这样的情况下，雨昕已经好久没有与那人进行交流，包括眼神上的。明明二人在班级只隔着三排座位，却好像隔着一整条银河。
高考是大多数人一生中最后一次较为公平的考试，它代表绝对的权威与理性，笼罩在巨大的升学阴影下，所有小情小爱都将灰飞烟灭。
时间像海绵里的水，轻轻一挤，便以泄洪的速度流失于指缝。转眼就到了一模、二模、三模，走廊上再也看不见闲聊嬉闹的身影，每个人都在座位上奋笔疾书，心里憋着一股劲，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拼尽全力去争一个光明的未来。
高考的前一天，晚自习前难得的休息时间，大家都到食堂吃晚饭了，班级内空荡荡的，除了坐在窗边角落里的刘雨昕。她刚刚写完一套练习，放下笔的瞬间指尖微微颤抖，揉了揉太阳穴，夕阳的余晖闯过窗玻璃，洒在桌面上，将她的眼眸染成琥珀色。
抬眼望去，雾紫色天空的尽头，连绵起伏的莽莽山峦，烘托出一轮红日的轮廓，落日沉默无言，任由云霞侵蚀着薄弱的肌体。在其垂暮苍穹之际，迸发出不可一世的光芒。霎时满川铺锦，天地肃穆无声，和衬着略显苍白的云光，逐渐显出颓势。山河向它俯首告别，它在一缕缕缠绕着的虚无缥缈的云层中一步步走向盛大的死亡。
不同于败军之阵、血染长河的鲜红，抑或冬夜寒峭的宝蓝色，而是倒映在湖面上一片片金黄的鱼鳞纹熠熠飞动，将树影勾勒成堇色的轮廓。
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浮动，她瞥见一双若隐若现的红色小皮鞋，对方立刻发出“咯咯”的笑声，贴墙朝后排跑去。
雨昕隔着窗帘攥住那人纤细的手腕，“我抓住你了，孔雪儿。”
“你没有。”
她像鱼一样灵活，身体稍微游动两下便成功挣脱，将窗帘振得沙沙作响，奔跑的轮廓蒙在深色布料里清晰可见。
雨昕跟过去，从四面八方传来对方银铃般的笑声，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突然，那人掀开眼前的帘子，整张脸一下凑到她面前，笑盈盈的，眼眸清澈如同林间小鹿。她越靠越近，粉嫩的唇距其只有咫尺之遥，雨昕闭上眼，下意识的反应令对方忍俊不禁，她将手环在她的脖子上，问：
“朋友之间会这样接吻吗，刘雨昕？”
雨昕没有回答，睫毛疯狂颤动。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便做那天上的月亮。让你每天晚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我，后悔当初没有接受我。”
“无论我接不接受，你终究是要做月亮的人，我又何必水中捞月，自寻烦恼？”
她听到自己回答。
“如果我们都将在午夜死去，你会怎么样？”鼻尖呼出温热气息，尽数喷到她脸上。
“我会抱着你观赏人生中最后一场华美日落。”
“就像那天你在雨中吻我一样？”
“对。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么我会永远爱你，不顾一切。”
“为什么？”
“因为......这是梦啊！”
讲到这，雨昕无限爱怜地抚摸这张与孔雪儿并无二致的面孔。十分钟前，虽然她没有抬头，但那人分明是跟虞书欣手挽着手到食堂吃饭了，这点判断力她还是有的。
“只有在梦里，你才允许自己幸福，是这样吗，刘雨昕？”
讲到这，面前这位——活在她梦里的孔雪儿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哽咽着说：
“有时我感觉你是一个溺水的人，向上是黑暗的潮水，向下是自深渊的底端疯长的海草。你置身漩涡，不辨方向，忘了如何游泳，只好任由身体无尽下沉。
但是，答应我，无论生活多么绝望，而放弃是多么容易，我不要你选择那条最难的路，骨子里的你并非软弱，我知道。只是......不要忘了呼吸，千万，不要忘了呼吸。”
她尝试着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周围多出许多“咕嘟咕嘟”的气泡，一路向上漂浮，直至抵达光明的海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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