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饿

人死后是会上天堂的，对吧？

天堂是什么样子呢？

应该是在云端之上，仙气缭绕。天气永远晴朗，微风不燥，温度湿度刚好，到处都是用七彩丝线纺成的云朵，在早、中、晚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阳光从廊架的间隙里倾泻下来，照在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上，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眼前的少女身着白色衣裳，赤足，笑容天真。她问：

“你是天使吗？”

对方摇摇头，“不，我是亿万分之一的烟花碎片。你呢？”

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段对话，清晰而坚定：

“我想、我想死后沉入海底，化为一座孤岛......

这样，当你玩累了的时候，就能有一个停靠的地方。”

“现在你依然是这么想的吗？”

“是。”她点头。

“那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呢？”面前的少女慢慢变成孔雪儿的脸，她凝视着自己，带着无限的担忧与疼惜，“我不想做诗人，而是英雄。我想做英雄，刘雨昕。死后变成烟花也好孤岛也好，此刻我想跟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只是活着。”

活着，人为何要活着？抱着一根浮木在俗世的潮水里挣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人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嘴唇一开一合：“日后等我有了儿女，我要告诉它，你是神的孩子，降临到人间，由我代为看护照料。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因为你并不属于我。你甚至可以不喊我‘妈妈’，而是直呼姓名。我们只是两名地位平等的陌生人，彼此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待成年之后，便将你托付给天地和真理。”

嗓音轻柔，如同俄耳甫斯在耳畔拨弄琴弦。然而她却感到自己越来越清醒，手指微微颤抖，压在脖子上的巨石有所松动，空气重新涌进喉咙，她不禁嗫嚅道：

“求求你，妈妈，妈妈，让我活下去，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用哀求的口吻同对方说话。一直以来，她与淑，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仇敌，与其说是仇敌，不如说是陌生人。除了十多年前的那根脐带将二人紧紧相连，血管里流淌着一样的血液，她们毫无联系。

随着嘴唇的翕动，某种温温热热的东西没入脖颈，流进那人的指缝里。淑大梦初醒，看到女儿被自己压在身下，面色灰败、双眼充血，嘴巴张得大大的，整个人像是被泡在水里。

“老天爷啊，我刚才干了什么？！”

她连忙放开对方，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而重获自由的雨昕在一旁用力地呼吸，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她想，如果有一天我没能坚持下去，请不要急着站在道德的高峰上评判我、指责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如此用力，近乎徒劳。

淑从厨房接来一杯水递给她，雨昕试着坐起，眼前却一阵发黑，最后只得靠在那人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着，中间呛了好几回，向来暴脾气的淑却并没有责备她，而是默默等待，不发一言。待她喝完，脸色有所恢复，那人突然将其紧紧揉进怀里，唤她：

“囡囡，囡囡......”

像母亲在哄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睡觉，襁褓内的小小身躯在温暖的臂弯里摇啊摇。

但也只是‘像’而已。

那是淑第一次抱她，她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烟草味道，与百货公司的试用装香水交融，妈妈的味道。托住她后脑勺的手很大，关节微微凸起，能触碰到嶙峋的锁骨。原来躺在母亲的怀里，也会感到彻骨的寒冷。

雨昕不知道是什么唤醒了淑心底的母性，而自己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此时她只感到疲惫，胃里空荡荡的，巨大的饥饿使其内心失去了声音。于是她一声不吭，将嘴唇咬出了血。从那一刻她就在伪装，将自我封闭在一个小角落里。从此以后，她必须假装她已经死去，才能继续活着。

不知何时，雨昕从这个冰冷的怀抱中抽离，对方已经离去。她费了老大劲才站起身，路过客厅时听到厨房的水龙头滴水声，吧嗒吧嗒，落在水槽里。天花板上传来弹珠落地的清脆声响，由此生出许多无端猜测，后被证实为一种热胀冷缩现象。还有隔壁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小孩的嬉笑声。

此时月光如水流动，在眼前铺成一条皎洁的银河。茶几上有零散烟头及喝了一半的啤酒，她举杯一饮而尽，喉咙里的血块混合着辛辣液体在体内横冲直撞，雨昕忍不住捂着嘴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竟感到一丝甘甜。然后顺着月光流淌的方向朝阳台走去，趴在栏杆上看外面家家户户明灭的灯火。

不知听谁说，亮着灯的地方就是一个家。如果把灯都打开，从远处看，这里会不会也是一个家？

想到这，雨昕突然跑起来，拖鞋“啪嗒”敲击地板。客厅的吊灯、卧室的床头灯、厨房的吸顶灯、书桌上的台灯，连过道里贴在墙上的小夜灯她都打开了，开到最大档。整个屋子瞬间灯火通明，遭到强光直射，雨昕感到自己双眼灼痛，似是被人打了一拳。

加上距离的滤镜，所有事物都显得格外温柔。当对岸的人们看到这束橘黄色的光芒，只会感到习以为常，抑或心头一暖，为其想象中的某种小确幸。可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来自一位伤了心的孩子，就在刚刚，她的母亲想要杀死她。并且成功了。

雨昕站在花洒下长时间用热水冲淋自己，脖颈上尽是青紫的淤痕，伤口边缘翘起，咧开了嘴似在笑她，她连皮带肉尽数撕下，没有丝毫犹豫。血滴到瓷砖上，被迅疾冲进下水道，如同她的痛觉。

从浴室出来，雨昕躲进被窝里，在黑暗中紧咬牙关。脖颈处像生生吞进一块烧红的炭，而她只觉得寒冷。右手自胸口探去，感受到体内的心脏发出震颤：咚咚，咚咚，如同一个上好发条的玩具。咚咚，咚咚，咚咚......这声音在其每一寸肌肤内回响，愈来愈快，愈来愈放肆，听上去多么像“活着，活着，活着......”

停下来！

刘雨昕在心底呐喊，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停下来？她想，无望而沉默地活，与丰盛而浓烈地活，二者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将灵魂安置在贫瘠的土壤，开出嗷嗷待哺的饥饿的花朵。

我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下去，这样太残酷了。睡吧，黑夜如此漫长，而白昼终将到来。在其最痛苦最怅惘的时刻，爱她的人都不在身边。她发誓从此不再流泪。

三天后她从这个家搬了出去，迫不及待奔向另一个黑洞。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她在超市门口遇到那名日本高中生打扮的女孩，并在四个月后得知了对方的姓名和死讯——段小薇。接着她转学，与孔雪儿重逢。最后回到这张沙发上，对面的女人后背绷直，不断掰着手指，她给出自己最后的答案：

“不，她恨我。”

屋顶传来重物坠落的暴烈声响，一场雷阵雨以不可抵挡的架势席卷了整个城市，窗外，参天大树在风中摇曳，如同波涛汹涌的灰绿色海洋。这座老式公寓隔音奇差，楼道里的争执、殴斗，隔壁醉酒男子的呓语、不明所以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尖叫，这些在白天最庸常最沉默的灵魂，到了夜里褪下人皮，露出血淋淋、赤裸裸的野兽本相。

淅沥沥大雨如注，紧锣密鼓宣告闪电登场，那白惨惨的光似一把利刃，隔开天空的喉咙。随后雷声轰鸣，先是沉闷又迟钝的低低滚动，接着迅疾从苍穹深处直射而出，自耳畔炸响。

天地陡然变色，如同一幕黑白电影。此时此刻，一名女孩正在台灯下伏案写作，厚厚的窗帘将这些肉眼不可直视的光线隔离在外，桌上还摆着一杯冒热气的牛奶。

在她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菩萨的神情，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孔雪儿，谢谢你。

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无论未来发生什么，这都不是你的错。

还有对不起，没能早点和你站在一起。

下辈子我还想认识你，到时候咱们做好朋友吧！

—— 段小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