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蜕变

孔孝文没有回答她这些问题，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为其解答。当天夜里，她看到父亲端着高脚杯走向母亲，两人面对面交流了一会儿，母亲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伸手打了父亲一巴掌，转身离开。

两个月后他们走法律程序办理离婚，共同财产双方各执一半，房子、孩子都归苗汐，每月的抚养费则由孔孝文承担。念着夫妻一场，他们没当着律师的面撕破脸皮，还算好聚好散。

对于这个结果，双方都早有预感。二人不是没有过琴瑟和鸣的时刻，也曾各自手握一筐梨和一筐苹果，被外人看成天作之合，向往满分是十分的幸福生活。可惜到头来拼尽全力，还是无法给予彼此梦寐以求的菠萝。

彼时情深意浓，恨不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后来才知道“琼瑶”终究不是生活，而过日子的“木桃”需要夫妻俩珠联璧合、勤勤恳恳来创造，一步一个脚印，不能有丝毫懈怠。这与二人最初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背道而驰。

婚后他们毫不避讳地成为让对方厌恶的人，朝夕相处十多年，早已对枕边人最见不得光、最痛的地方了如指掌，一刀便能捅进彼此的命门。因此两人好像未经磨合的双人舞伴，一曲探戈跳得磕磕绊绊，不是他勾住她的裙子，就是她踩了他的脚。

唯有一件事夫妻俩配合默契，那就是齐心协力地推翻了先前小心经营、苦苦维持的婚姻金字塔，并在结束的刹那双方都感到如释重负，内心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正如所有由人类世代建立起来的文明，最终都会反过来覆灭自己的造物主。

从法院出来，母亲略带戚容，手上多了张绿色的离婚证。她在卧室的双人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噤若寒蝉，这可把雪儿吓坏了。她整夜站在紧闭的房门前贴耳倾听，打算一有风吹草动就冲进去，不知不觉便靠在墙角睡着了。

除此之外，她还第一次独自去菜市场买菜。因为不熟悉各种蔬菜水果的价格，摊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讨价还价，也不敢。

早晨6点的菜市场人头攒动，雪儿拽着衣角，艰难地挤出重围。许多人汗黏在衣服上，散发出垃圾腐烂的气味，无意间剐蹭到仿若被电流击中，皮肤表面立马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还有人浑水摸鱼，故意往其白皙的小腿处拧一把，得逞后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对此雪儿有口难言，只能拼命将裙摆往下拉，朝人少的地方挪动。

母亲喜欢吃蕹菜，鲜嫩得能掐出汁的那种。但面对摊位上堆得跟小山似的绿色蔬菜，雪儿不知道买多少才合适，便试探性地挑出一小捆。摊主笑了，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这么点儿哪够吃啊。”

“就......两个人，你说多少才够？”说前一句时她有些磕巴，脑海中闪过孔孝文的身影，她语速飞快地把话讲完，假装无事发生。

“要不姑娘你把这些都拿走？其实没多少，刚好炒一盘。这是我今早才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跟辣椒丝一起炒，加点蒜，加点葱，别提有多好吃了！”

“那好，麻烦帮我称一下看多少钱。”雪儿被其连珠炮似的话语搞得头晕脑胀，加上急着要走，满口答应下来。看着摊主应了声：“好咧！”称好后报出一个数字，便将钱一分不少地交到他手上，拎着菜迫不及待地逃离了。

回到家，面对满桌的食材，雪儿又开始犯难。长这么大她从未亲自下过厨，是先放盐，还是先倒油呢？她照着手机上的烹饪步骤尝试烧菜，不是洗了半天菜叶上还有泥巴，就是切片时差点切到手指，最终做出一盘黑糊糊的不明物体。只好老老实实到超市买方便面，用开水泡着吃。

十分钟后，她端着两碗泡面来到母亲床前，轻轻推了两下那人的身子，“妈妈，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苗汐将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说。

“那我也不吃了，”她说着将碗放在一旁，钻进被窝与母亲躺在一起，“整天就这么躺着，不写作业，也不去上学。”

“雪儿......”汐叹息道，责备中带着一丝无奈。

雪儿突然哭起来，将脑袋埋进母亲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讲不清楚。

“妈妈、妈妈以后没有爸爸在身边了，我们家原本有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个......可是，你还有我啊。我会像爸爸一样，保护你、照顾你的。所以，能不能不要那么难过？我不喜欢你这样。这会让我觉得、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帮不上忙......”

闻言，汐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只见她迅速用手背拭去，紧紧搂住雪儿，仿佛她是自掌心停靠的一片雪花，道：“我们先吃饭好不好？一会儿面条该糊了。”

雪儿点头，将碗筷递予对方。母女俩就这样靠在床头吃完了这顿缺少了父亲的晚餐。她们整夜依偎在一起，胳膊互相缠绕，头发披散开来，如同滚滚河流，自四面八方翻山越岭而来，最终汇聚到一处。

那是汐的人生中刻骨铭心的一晚，内心的不安程度甚至超过结婚前夜。夜深了，女儿已然熟睡，肉嘟嘟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汐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晚，到此为止了。离婚后，她所有关于未来的计划被打乱，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失望、颓废、悲痛、癫狂从中溢了出来。

于是这两天她将自己蒙在被窝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无声地断断续续地哭，哭累了睡，睡醒了继续哭，但这终究不是办法，适当的悲伤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只能证明智慧的欠缺。明天她必须振作起来，缝好胸膛，将被生活打落的牙齿和着血泪尽数咽下。因为她首先是一名母亲，再到妻子，再到一位伤了心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雪儿自梦中醒来，惊喜地发现母亲在梳妆镜前佩戴耳环，她赤脚冲过去，一把搂住那人的脖子，在其脸颊上亲了一口：

“早安，妈妈！”

“早安，宝贝女儿。”汐笑着说，“早餐马上就好，先去换衣服、洗脸刷牙！”

雪儿响亮地答应一声，身影瞬间消失在自己的卧室里。

餐桌上，汐突然放下切土司的刀叉，用无限温柔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道：

“雪儿，妈妈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其实，妈妈年轻的时候对做糕点很感兴趣，但一直没有机会进行系统的学习。前些日子我到附近的步行街上调查过了，有一家甜点店正好缺人手，我打算去应聘，先从学徒做起，逐步学会制作点心的技巧，最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啊，”雪儿先是兴奋不已，紧接着想起什么似的，微微皱眉，“但这样一来，妈妈会不会很辛苦啊？”

汐冲其眨眨眼，欣慰道：“还不错，晓得心疼妈妈。”

雪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吐了吐舌头。

“宝贝，你听我说，之前我经常冲你和爸爸发脾气，虽然不是故意的，可我还是感到很后悔。当时耐心一些就好了，事后我经常这么想。可待我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一番，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没有目标，每天都是一样的枯燥乏味，所以对生活丧失了兴趣。

可如今不同了，妈妈有了想做的事情，明确了前进的方向，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事业。只要想到这些，妈妈的内心就充满力量，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辛苦。

还有，自从生下了你，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作为你的母亲，除了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呢？而现在我明白了，子女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父母的影子。妈妈要成为你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教会你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面对挫折，现在就是实现这一切最好的时候！”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雪儿拉开座位，绕到母亲身后，用鼻尖磨蹭那人的脖颈，快乐地说。

汐将手搭在那人的手背上，示意她先下来坐好。接着身体离开椅背，不自觉前倾，开口道：

“雪儿，事情尚未完全定下来，有些问题还需要你我一同解决。”

“你说吧妈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就是......”汐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我出去工作的话，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时间陪伴你、照顾你。很多生活技能，比如买菜、做饭、整理房间什么的，以前无论是出于心疼还是担心，我都替你做好了，而现在只能靠你自己。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我会慢慢的、手把手地教你，希望你能配合我。”

“没问题！”雪儿点头如捣蒜，逗得汐忍俊不禁。

“傻丫头，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假如我真的打算开一家自己的面包店，当然，这将会是一两年后的事情。我现在手头所有的存款，包括这间房子，再加上爸爸每月支付的抚养费，可能都不够租一间门面、装修、请人、进原材料的，所以到时候不得不挪用一部分供你上大学的资金。这一切谁也说不清楚，要看市场形势如何，以及我对这门手艺的掌握情况。况且我还未过问爸爸的意见，也许有天我们会再聚到一起就这件事开一场家庭会议。但现在，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没意见，”汐刚想说什么，雪儿立马打断了她，一把握住她的手，严肃道：

“妈妈，我也是家庭的一份子，有义务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我知道，爸爸不在，家里只剩我们两个，更需要相互扶持、共渡难关。生活已经不一样了，我们必须随之做出改变。所以我无条件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以后等妈妈真的开了自己的店，我也会尽量每天抽出时间到店里帮忙的。”

话音刚落，汐就朝她伸出双臂，示意道：

“来这儿。”

二人无言地拥抱，感受到彼此温热的胸膛，母女俩从未如此亲近。深知日后女儿只能与自己相依为命，汐感到巨大的自责与心疼。遂将雪儿抱得更紧，恨不得将其融进自己的血肉里，重新回到固若金汤的子宫中，等到外面的风雪过去了，再分一次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