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俄狄浦斯

这句话并未掺杂多少抖机灵的成分。虽然平日里孔雪儿喜欢跟刘雨昕玩闹，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脸红脖子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但这并非下意识地反驳，而是她的真心话。

13岁以前，雪儿很擅长当一名小孩子。只要表现得足够乖巧，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可能是几颗阿尔卑斯糖，到手两天就玩腻了的三阶魔方，从迪士尼带回来的星黛露玩偶，翻箱倒柜搜罗出的一堆不同品牌的数码相机......

那时父亲的事业正值上升期，经常外出应酬，出入商业酒席。有时也带她去，教她如何优雅得体地向长辈敬酒，在维护淑女形象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剥开一只波士顿龙虾。就这样，雪儿嘴里嚼着珍馐美馔，不时在大人的生意往来中插入两句童趣的话语，逗得全场哈哈大笑，聚会的气氛达到高潮。

得益于他的圆滑世故、出手阔绰，父亲的好友很多，圈内圈外的都有，于是他一有空便流连于歌厅、温泉、酒店和按摩房等场所。

与之交好的阿姨们会在周末牵着雪儿的手出入市中心的高档服装店，送她首饰和剪裁良好的定制礼服，这些统统被她堆在自己卧室的大衣柜内，一年365天每天换一套都不会重复。

叔叔伯伯们则带她到自家的地下泳池游泳，去意大利餐厅享用牛肘肉和通心粉。开席时总会有人自告奋勇冲上前撬动香槟的瓶盖，接着静静等待，让瓶内的气体慢慢外推。直到突然间“乒”地一声，弹出瓶塞。雪儿跟着起身鼓掌，举起手中的果汁，加入到众人的开怀畅饮之中。

而她不知道的是，当时的父亲已经与母亲貌合神离。自从有了雪儿，母亲便舍弃自己的事业，回归家庭安心带孩子、料理家务，原本她再在单位待上两年便有希望从一名小职员升职为项目经理。

这样单调重复的生活不仅磨灭了她的创造性，还有耐心以及对生活的热情，她变得挑剔苛责、焦躁易怒，时常毫无缘由地崩溃、对家人大吼大叫。并在夜半哭湿枕头，辗转反侧不得入眠，直至将丈夫吵醒。

一开始孔孝文还会耐着性子安慰她。举例子、打比方、讲道理、演绎推理、引用名言......各种方法都用遍了，每次苗汐都会做出一副听进去的样子，然后在短暂的平静之后故态复萌。这样一来二去，孔孝文觉得烦了，他用指关节反复揉搓太阳穴，询问她究竟哪一点不满意：丈夫，工作，孩子，抑或生活本身？而苗汐回答，一切。

你后悔跟我结婚吗？他又问。

后悔。她只犹豫了一秒。

孔孝文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似是极力忍耐某种伤痛。

那你后悔生下雪儿吗？

够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对比汐的爆发，孔孝文显得尤为冷静。他无意与之纠缠，而是从衣橱里抱出一床被褥，默默向客厅的沙发走去。黑暗中他的背影给人一种落寞之感，肩膀垮下来，不似年轻时坚硬挺拔。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嗓音疲倦，仿佛刚才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既然这里的一切都令你失望，为何不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呢？”

门“砰”地一声闭合，汐开始放声大哭，蜷着膝盖用手臂将自己围起来，一夜无眠。

当然，第二天她仍会在闹钟响第一声时起床，换上得体衣裙，梳妆打扮，往客厅中央的水晶花瓶里插上应季花卉。然后亲自下厨，为丈夫和女儿做早餐：吐司和蔬菜沙拉，再加一杯燕麦牛奶，要注意营养均衡。

红酸木桌上三副餐具摆放整齐，她拈起吐司，就着女儿活泼的吃相下咽。临别时帮她理好书包肩带，摸摸小脑袋，看着她小鸟一样奔向笼外的世界。再帮丈夫整理衣襟，亲吻双颊，自耳边嘱咐道：“路上小心，早点回来。”这时她又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最贤惠的妻子。

作为这段失败婚姻唯一的纪念品，雪儿吸取了二人性格中温暖纯良的一面，她珍惜友情，会礼貌跟邻居问好，不吝对陌生人展现善意。却被迫在其行将破碎之际观赏婚姻中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那天回家后，雪儿并没有急着去找母亲告状，而是来到了那位倚在廊柱旁抽烟的男人身边。

见到她，那人将烟头放在花坛边摁灭，懒洋洋道：

“回来了？”

怎么穿得这样少？”他误将雪儿因激动而颤抖的双肩当成夜间的寒气所致，二话不说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道：“别感冒了。”

换做平时，此刻她早就扑进父亲的怀里撒娇，一张小嘴叽里呱啦地诉说今日的所见所闻，然后缠着那人将自己背到肩上做游戏。然而她没有，而是始终以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洞悉一切的冷静目光打量那人，在脑海中思忖说辞。

“怎么了my little woman，跟朋友吵架了吗？”

雪儿摇头，艰难地开口：

“爸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一听这话，孔孝文配合地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态，“问吧。”

“你喜欢关阿姨吗？”

在此之前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最终任由这句话滑出自己的舌头。接着紧咬双唇，凉鞋在地上不住磨蹭。

孔孝文先是疑惑，再到惊愕，最后长叹一口气，“你都知道了？”

“......”

“雪儿，你看着我，”

她不情不愿地抬头，眼底闪烁着泪光。

“爸爸今天跟你说这番话，是把你当做平等的大人看待。虽然时间略显仓促，但你已经13岁了，有些事也不好瞒着你。说实话，爸爸与妈妈已经没有感情了。”

她的眼泪“啪”地一声落到地上，碎成两半。

“为什么？之前不是好好的嘛，为什么现在就没有感情了？你们结婚的时候难道没有发过誓，要在一起一生一世吗？”

“雪儿，你听我说，”孔孝文伸手想帮她擦眼泪，那人却别过脸去。他只好转而握住她的手，耐心道：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好像在无数节列车车厢中穿梭，我们都是旅客，偶尔碰巧坐进同一节车厢里，彼此相伴一段路程，然后到站下车，从此天各一方。也许一天，也许三个月，也许十年，但没有人能够陪你一生一世。

这辈子我和你妈妈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万幸，是前世种下的因，才结出今生的果。奈何我们缘尽于此，注定只能陪对方走到这里，彼此间毫无眷恋，分开是早晚的事。”

“那你要和关阿姨在一起吗？”

“这说不准。但爸爸向你保证，即使有一天爸爸和妈妈分开了，我们对你的爱也不会有所减少，你永远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公主。”

然而这番话并未使那人的内心产生一丝动摇。她努力调整呼吸，理清思绪道：

“所以你只是想换个环境，对吗？你要抛下我和妈妈都在的车厢，到另一节陌生的车厢去过另一种生活，是这样吗？”

说这话时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只知道用通红的眼睛瞪着面前这人，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孔孝文没有回答，握住她的手更紧了。雪儿试着抽离，才轻轻挣扎一下，便成功了。

“你之前爱过妈妈的对不对，在结婚之前？”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关阿姨没有结婚。你爱的只是没结婚时的妈妈，你的爱一直停留在那里，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那节车厢，全然不顾外面的世界已经物换星移！换言之，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成长！你想和以前一样，可列车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再怎么穿梭车厢，都无法重现过去的风景！”

从一位13岁的小女孩口中听到“爱情”两个字已经足够荒诞，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自己的父亲不够成熟，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

这令孔孝文心酸又骄傲。他躬身，手掌在雪儿的头顶停留了一瞬，最终搭在她的肩上，郑重地拍了拍。

“雪儿，你长大了。相信以后就算爸爸不在身边，你也能跟妈妈一起过得很好。”

“可是，长大一点都不好......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爱会消失，为什么会有离别这种东西？”

她捂住脸，泪流满面，任凭孔孝文怎么安慰都不肯抬头。

即将踏入13岁的这个夜晚，雪儿第一次对一切感到如此失望。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开始。人这一生犹如莫比乌斯环，由希望开始，不断落入各种各样的失望中，形成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