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甜

今天既不是世界末日，也不是13月32日，但是刘雨昕哭了。

那是孔雪儿第一次看到她哭。其实也不算哭吧，泪凝于睫，摇摇欲坠，最终蒸发于空气中。接着她吸了吸鼻子，迅速恢复常态，朝自己伸出手，“走吧。”

如同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雪儿不喜欢她这样。她看着那人的背影，单薄瘦削，仿佛整个世界都背在肩上，却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正常状态下的刘雨昕好似一名女战士，身披盔甲，率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行进，所到之处横尸遍野。可试问谁会大晚上抱着盔甲入眠，在抚摸宠物时佩戴手套呢？

进门前二人十指紧扣，并非一方将另一方完全包裹，而是如同嵌在侧腰肋骨间的灼热气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叉缠绕，直至将最后一丝缝隙填满。

“怎么了？”白大褂的医生尚未从午觉中清醒，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问。

“她的手指被小刀划伤了。”雨昕替她回答，示意那人将伤口展示给医生。

医务室里除了她们，还有两名学生坐在一旁测体温，似曾相识的面孔，应该是同年级的。见到孔雪儿，他们不动声色地将座位往墙角挪动了些许。

这时她开始庆幸雨昕硬要跟来。不然，若是此刻只有她一个人，接触到这样的目光，估计会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捂住受伤的部位在操场徘徊。直到鲜血凝固，肌肤逐渐失去弹性，表皮丧失温度，骨架轰然倒塌，她的头颅重重地惯在橡胶跑道上，周身尽是暗褐色的印记，等待大雨的冲刷。

注意到雪儿的反应，雨昕似是明白了什么，一手搭在椅背上，用身体挡住那两道朝这边打探的目光。雪儿总算放松下来，回头用眼神告诉她：“没关系的”。

闻着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水味，看医生用棉签沾碘酒擦拭自己的伤口，尖锐的疼痛撕裂着她的神经，雪儿握住那人的手，紧闭双眼。

或许我们都必须经历一次这样的破碎，从内而外，从肉体到心灵。裂缝是相互交流的窗口，而疼痛则是彼此共情的语言。

当医生开始给那根手指一层一层地裹纱布时。不知是不是灯光的问题，雨昕的脸白得渗人，几乎跟纱布一个颜色。她看向雪儿的眼睛，问：

“疼吗？”

“有一点。”鬼使神差地，她反问道：“你呢？”

对方笑了笑，微微蹙眉，似是被猫抓了一下，在手臂留下浅浅的白痕。

“超级......疼的。”

仅此一句，雪儿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裙摆上出现一滩水渍。她别过头，拼命调整呼吸。雨昕见状，自桌前抽了张面巾纸递给她，雪儿小声道谢，飞快擦了下眼角。这不是在家里，身边也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公然为这样的小事哭泣，如同在圣母像前自渎一般令人嫌恶。

如果把她的泪腺比作一跟坏掉的水管，那它要么满溢，要么沉寂，没有所谓的中间状态。于是眼底泪水聚集，睫毛不堪重负，攥在手心的纸巾被逐渐浸湿。只见其嘴唇翕动，嗫嚅道：

“停下来，停下，求你......”

然而愈是如此，哭得愈凶。心脏在爆炸、被撕裂，释放出其中的压抑。似一块三角形的硬物抵着她的胸口，连呼吸都会一抽一抽地疼。

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毫无血色。旁边两位测好体温，走上前将温度计递给医生。雪儿连忙用手捂住脸，已经被人像看垃圾一样瞧不起了，不能再表露出一副残兵败卒的可怜相。

目前为止，无论经历了怎样的羞辱欺凌，雪儿都没在人前哭过。保持骄傲是一种奢望，但维护体面还是可以做到的。

公主、淑女、荡妇，这些都是别人给她的定义。而在其内心深处，还是那位能在三分钟内将餐巾叠成玫瑰花的小女孩。

指间的罅隙中，刘雨昕那张放大的脸再次聚焦到眼前，五官化作毕加索的抽象画，杂乱无章。孔雪儿开始怀疑，那人先前真的有过片刻的失态吗？在她看来，其鼻侧的凹陷处宛如枯竭的河床，眼角更是干燥无一物。

刘雨昕跟自己太不一样了，不仅仅是一个长发、一个短发；一个活泼、一个内敛；一个喜欢红色、一个喜欢蓝色的那种不同。而是两颗漂流在浩瀚宇宙中的独立星球，彼此之间隔着上百光年的距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该如何拥抱、互相取暖，隔着皮肉触碰到对方滚烫的心灵？

看到雪儿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雨昕蹲下身，将手搭到她的膝盖上，压低声音道：

“雪儿别哭了，包扎完我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话音刚落，孔雪儿就冲其翻了个白眼，噙满水汽的那种。这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吗？但不可否认，美食的确具有抚慰人心的作用，想到冰淇淋柔软甘甜的触感，她瞬间不想哭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从医务室出来，经过小卖部时，雨昕买了一支蓝紫相间的可爱多甜筒递到她手上，棉花糖红覆盆子，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马卡龙配色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蓝色是棉花糖味儿，紫色是覆盆子味儿。中间有许多巧克力脆珠，在齿间跳跃，嘎吱作响。轻轻咬上一口，云朵般的雪糕自舌尖融化，搭配草莓果酱，真是又酸又甜又软又糯。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冰淇淋了。小学时正是嘴巴闲不住的年纪，经常隔着玻璃对着满冰柜花花绿绿的冰淇淋垂涎三尺，和人吹牛说过最多的话就是“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下来，日日守着那个大冰柜，将各种口味各种品牌的冰淇淋都尝个遍！”奈何囊中羞涩，很多时候她和雨昕身上的钱加起来，只够买一根正宗的奶油冰淇淋。

于是雪儿提议放学后赛跑，谁先跑到小卖部冰淇淋就归谁。而奇怪的是，每次跑到半路雨昕都会出状况，不是脚崴了就是膝盖疼，最后总是自己先抵达终点。拿到那根二人集资的冰淇淋后，雪儿也并不急着品尝，而是递到对方跟前：

“你先尝一口，看看好不好吃。”

雨昕连连摆手，“我不喜欢吃这东西，太甜了。”

“你不尝尝怎么知道甜不甜呢？”

“你不会是想让我试毒吧，像古时候为皇帝布菜的太监一样？”雨昕眯着眼，开玩笑道。

雪儿打了她一下，笑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就这样，在嬉笑打闹中，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将冰淇淋吃完了。吃完后还会商量好似的露出统一的表情：眨眨眼意味着“还不错”，皱眉作呕吐状意为“真难吃”，而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伴随着舔下嘴唇的动作则代表“好极了”。

偶尔也会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但就是这些瞬间使她们熟知了彼此的口味，并逐渐找到于二者都适用的冰淇淋享用指南。比如:雨昕喜欢香草味、巧克力脆皮和榛果碎，雪儿则偏爱各种水果：草莓、樱桃、荔枝、覆盆子......但不能接受榴莲与香蕉。

想到这些，雪儿将冰淇淋交给那人，走进小卖部又买了一支可爱多，这次是海盐焦糖口味的，与对方手中的交换。

“给你，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雨昕楞了一下，惊讶的神情令其整张脸舒展开来，之前她总是不自觉地蹙眉、紧抿嘴唇，看上去心事重重。此刻却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婴儿肥时期，可爱得紧。

雪儿在心底狡黠地一笑，难得见到那人掉金豆的样子，她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刘雨昕。最好把这一刻写进日记铭刻在脑海里，等到她们变成两位没牙的老太婆，躺在自家前院的摇椅上晒太阳时再把这事翻出来讲，然后欣赏对方沟壑纵横的脸上泛起的红晕。

如果自己还有力气的话，一定会与之打闹，只不过动作会轻柔一些。趁那人不备摘下她的假牙，或将她的拖鞋藏到床底，诸如此类。之前她从没想过这种问题，关于未来打算跟谁一起生活，但现在看来，和眼前这人打架拌嘴共度余生似乎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