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疼

几分钟后，孔雪儿踩着上课铃步入教室，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一双双带着好奇或敬畏的眼睛聚焦在她身上，似要用目光扒去她的衣服，看清其人尽可欺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而左侧靠窗的刘雨昕和张思雨剑拔弩张，前者若无其事地埋头写作业。后者面目狰狞，盯着她的后背，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真有意思。雪儿没料到，以刘雨昕那闷骚的性子，居然会在来到新班级的第二天就与同学发生争执，把对方逼得哑口无言，最终功成身退，不费一兵一卒。尽管她很好奇自己不在的十几分钟里二人发生了什么，但也不会没眼力见到主动凑上去问。还没熟络到这一步呢。无论是她与张思雨，去年的室友，抑或与刘雨昕，五年前无话不谈的闺蜜。

这样想着，雪儿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发现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满腹狐疑，下意识朝虞书欣的方向看去，对方不解地望了她一眼。只好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用余光扫了一眼窗外，准确地来说，是坐在窗边的刘雨昕。

一米阳光洒在她脸上。眼睑低垂，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额前的碎发随其握笔的动作一下下扫过鼻尖。似一只栖息在松枝上的铜蓝鹟，柔软蓬松的羽瓣上下纷飞，将空气染成蓝色。

沉浸在思绪中，雪儿掏出弹簧刀，开始削笔。一直不喜欢市面上自动铅笔的设计，纤细易折，落笔时在指间微微战栗，如同踩着一条细绳在悬崖边行走。还是木质铅笔给人安全感。

弹簧刀随身携带，也是由于缺乏安全感。她曾在放学路上对着空气反复练习，如何在被人挟持时准确击中关键部位，一招制敌。某位与母亲私交甚好的邻居叔叔曾告诉过她：眼部三角、两耳太极、鼻梁软骨等都是人体要害，记住“上打咽喉下打阴，太阳动脉两边分......”她默默将这些记在心里，直至背得比数学公式还熟。

这一切无关应试，只为生存。不会有一张试卷将这些收录为标准答案，更不会有一页课本教女孩如何保护自己。但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除非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否则永不停止。

“嘶~”

心神激荡下，手中的刀偏了几寸，在拇指上划了条老大的口子。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顺着关节流淌，滴滴答答，直至溅到桌面。宛如一滩滩熟透的樱桃，被无数双皮鞋、高跟鞋踩得稀烂。

她不敢深思这背后隐含的意义。眼前这张上了年纪的桌子，即便夜里被自己一次次擦干洗净，到了第二天仍不免沾上鲜血，露出脏污狼藉的本貌。抑或这就是她的宿命？

这毫无根据的想法吓得雪儿打了个冷战，连忙晃了晃脑袋。身处二十一世纪，怎能如此迷信？政治课上学过，宿命论否认客观事物的规律性及其可知性，否认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人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只能受命运的摆布，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

她在心里背了一遍，思绪慢慢平静下来，准备将伤口随便包扎一下，继续她的削铅笔大业。谁知就在其睁眼的刹那，一张三维立体人脸图凑在她跟前，吓得她差点尖叫。

纤瘦身形，蓝色短发，是刘雨欣。那人不知在自己桌前站了多久，逆着光，直挺挺地杵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你手怎么了？”

其实，从雪儿进班的那一刻起，雨昕就把耳机摘下来了。她看似仍在伏案写作、纹丝不动，整个儿心思却都扑到那人身上。

看着她推门、绕过讲台、落座、将书包挂在椅背、掏出文具盒，然后用10cm的弹簧刀削铅笔，满脸的心不在焉。看得雨昕心里直发慌，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夺过那刀帮她削。然而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见对方一下没控制好角度，手指瞬间血流如注。雨昕毫不犹豫地跨过桌椅来到那人身边，关切的目光在其头顶逡巡许久，最终隐没在碎发中。

“没......没什么，”不敢正视她的目光，雪儿将受伤的左手背到后面，支支吾吾道；“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的。”

“我看看。”对方俯下身，距离瞬间缩短。

雪儿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照做，将手递到那人眼前。切口处仍有血不断溢出，担心弄脏雨昕的校服。她从口袋里抽出面巾纸，打算将其包起来。见到这一幕，雨昕阻止道：

“纸巾没有经过消毒，有的还带有人工香精，很容易令伤口感染。”

“对哦。”闻言，孔雪儿尴尬地笑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生活九级残废。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那人握住右手，步伐坚定地朝门外走去。

雪儿的脑子乱成一团，这算什么？！在其印象中刘雨昕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人啊。她应该像昨天一样当自己是空气，当所有人是空气，站在巴比伦的空中花园里俯视人间，或者继续写那该死的听力作业。而不是为了一个走到半路血小板就会发挥作用促其愈合的微型创口，到医务室一日游。

或者五年的时间真的足以改变一个人，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刘雨昕已经从一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变成逃课成性的不良少女了？

她越想越不对劲，开口道：“那个......雨昕啊，铃响了，你不回去上课吗？”

而对方答得一本正经，“那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我又不是离了你生活不能自理了，去个医务室还要人陪？

“我......我这伤又不严重。”

“严不严重医生说了算。”

被噎了一下，雪儿打算换个招数，将流血的手藏到身后，道：“可我觉得它都快好了......”

见那人不理她，只顾牵着自己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她又开始在其耳边碎碎念：

“你别看它血流得多，其实不疼的。真的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待会儿让医生见了说不定还觉得咱们小题大做呢！”

“我现在都没感觉了。我又不是娇气的人，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过个十几分钟差不多就好了。”

“以后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有些事啊，不能太往心里去。你越纵着它，它越发狠，若是把它晾在一边不管了，反而什么都好了。”

......

正当她讲得忘乎所以、近乎手舞足蹈，对方毫无温度的话语却将其拉回现实：

“孔雪儿，不要这样。”

雨昕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后脑勺。两侧的银杏树自头顶形成拱架，满枝的白果花苞随风哗啦哗啦落了一地，似树的叹息。

她的心如坠冰窟，却还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挤出笑容道：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有个人走进医生的办公室，说:‘医生，我这样的时候好疼！’你知道医生怎么说的吗？”

她将脸凑过去，试图捕捉到对方的细微的表情变化，却发现那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那就不要这样啊。”

话音刚落，雪儿便感到自己的灵魂如同冬日里浸满了水的床单，沉甸甸的。逐渐从这副躯壳抽离，以旁观者的姿态，观望自己拙劣的表演。眼底的光芒就快要消失了，然而她仍在喋喋不休：

“不好笑吗？这原本是个英文笑话，翻译出来总有些别扭。这样，我用英文再说一遍。那人走进医生的办公室，说：‘Doctor, it hurts when I do this.’而医生说：‘Don’t do that.’听懂......”

雪儿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刘雨昕的眼圈红了。那人注意到自己的停顿，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牵着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是支离破碎的：

“不要这样，雪儿。求你。不要这样......”

她的背弯下来，似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击垮了。

不要这样笑，不要这样讲话；不要刻意疏远，假装一切都好；不要用你的泰然自若来惩罚我；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位陌生人，一台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机器；不要让这五年的煎熬与思念化为泡影。

听到这话，震惊之余，雪儿还有点被冒犯的不悦。明明伤口长在她身上，自己还没哭，对方的眼圈就红了。就连展露脆弱的权利都要被你攥在手里吗，刘雨昕？真是个爱闹脾气的长不大的孩子。

曾经有人形容二人是“心灵上的双胞胎”，一个说上句，另一个就接下句，现在又成了“身体上的连体婴儿”。难道说，从前她们共享喜悦、悲伤、肩膀、膝盖和习题册，最后还要共享疼痛？最好跟电视剧里一样，一个在四个街区以外出了车祸，另一个就坐在办公桌前捂住自己的胸口。光是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就令人发笑，然而她却不敢咧开嘴角，生怕发出一点声音，那不自然的呼吸声就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