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不要这样。”
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衣裙被撕破，拖在地上脏乱不堪。无数双巨手绕过锁骨，抚摸她的腰，最终停在其胸前，妄图摘下那两颗鲜脆欲滴的水蜜桃。
“不要什么？”
“......”
不要这样生，不要这样死。生命已经宛若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自指间颤抖。不要再当着我的面将它撕碎，落入火中，焦黑的边缘露出败絮。
然而，她摇头。
“我会帮你，救你出来，为你洗清冤屈！”
“我从不清白，又何来冤屈？”
“不是的！”
“是我亲眼看着她将那把刀插进肉里，血流了一地，像墨洇在纸上。明明是那么小的伤口，竟流出那么多血，止都止不住......”
雪儿一字一顿，钢琴键般黑白分明。这次换她冷静、沉默、不近人情了。
雨昕还想说什么，那人冲其笑了一下，消失在黑暗隧道的尽头。她感到自己的声音被风声吞噬，远方的山谷传来回声：
“不要，不要，不要......”
“......婊，婊，婊......”
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稚嫩的不施粉黛的脸，他们指着自己哈哈大笑，张开血盆大口，黑洞洞的喉咙一眼望不到头。会厌软骨状若钟摆，随之剧烈摇动。整个空间天崩地裂，尘烟、瓦片、碎石倏倏滚落。
这时闹钟响了，在床头颤动不止。刘雨昕自梦中惊醒，头疼欲裂。她下床，穿好拖鞋，整个人就好像颠簸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得扶住墙壁才不至于跌倒。
经过厨房，无意间发现姨娘也在。那人正系着围裙煎鸡蛋，神情贪婪而专注。往常这时候她还在睡，睡到中午才会醒。
余光瞥到雨昕，对其说了这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我刚才听见你在尖叫。”
“我没有。”雨昕摇头。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便走到洗漱台前刷牙洗脸。
不到半分种后，那人弓背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雨昕连忙跑到厨房关火、关煤气，再端着一杯温水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只见其面色苍白，脊骨凸出，身体不住颤抖。用手指抠自己的嗓子眼，胃里没有食物，吐出的只有酸水。
雨昕犹豫了一秒，蹲下来轻拍她的背，帮她抓着头发。
待其好些了，又将水杯递到她唇边，姨娘接过，抿了几口，含糊地道了声谢。
餐桌上，她把那盘煎蛋推给雨昕，后者有些不知所措，迟迟不敢下口。对此她毫不理会，或者说没有力气理会，而是冲其挥了下手，回房补觉去了。
上学路上，雨昕又想起那个不知所云的梦。昨晚雪儿发短信给她，说她被困在教室里了，能不能过来接一下。那是自己时隔五年再次收到她的消息。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雨昕的心脏停了一瞬，想都没想便回了个“好”。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以前她和雪儿还是朋友的时候，那人就经常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跟自己提一些无理取闹的要求，而且语气相较现在要强硬许多。什么“今天不想起床，第一节课记得帮我点个到啊”；“我想吃对面那家章鱼小丸子了，我才不管关不关门呢，反正现在就要吃到！”；“这道题怎么写啊？雨昕你是数学课代表当然要教我咯，谁让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呢，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而她的回答总是：“好”、“行”、“如你所愿”。
班里有人看不下去，问她：“你不觉得孔雪儿是在把你当仆人使唤吗？”
闻言，雨昕瞪了对方一眼，那是她罕有地在人前情绪外露，道：“不觉得。”并在与其擦肩而过之时，用唯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说着：“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然而此刻看见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她才想起这几天自行车的链条松了，被送去修理铺，明早才能拿到。而自己已经快走到地铁站了，现在赶过去再快也要二十分钟。想到雪儿还得一个人待在漆黑的教室里等那么久，雨昕的内心就一阵烦躁，连忙发短信给与雪儿同宿舍的虞书欣，让她到教学楼把那人救出来。
于是十分钟后，孔雪儿抱膝坐在讲台后面，眼前突然照进一束光，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挡，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像只小动物一样将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蹭来蹭去，语气中拖着撒娇的小尾音：
“雪儿，终于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我......们？”孔雪儿愣愣地看着虞书欣，仍没搞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呀，我，赵小棠，还有新同学。”话音刚落，虞书欣的身后就冒出一个小脑袋。是位个子挺高的女生，扎着一丝不苟的高马尾，表情冷冷的，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你好，我是赵小棠，隔壁班的。刚才虞书欣到我宿舍哭着闹着要我陪她一起来找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文文弱弱的，还长得那么漂亮，实在不忍心丢下你不管。”不知怎的，说这话时语气酸溜溜的。
一旁的虞书欣也没闲着，话音刚落就捂住了赵小棠的嘴，赔着笑脸说：“雪儿咱们赶快回宿舍吧，过了熄灯时间宿管会骂的，听说我们那层楼的可凶了！”
“等等，”之前一直插不上话的孔雪儿突然叫住了她：“你刚才还提到了新同学，是怎么回事？”说着还往两人的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哦，你说刘雨昕啊。是她发短信让我来教学楼找你的，说她已经快走到地铁站了赶不过来，怕你等急了。话说你俩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
雪儿沉默了半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愿多谈，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虞书欣跟赵小棠对了个眼神，“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后者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不明摆着嘛。”
“那该怎么办？”
“先把她带回宿舍吧！”
虞书欣赞同地点头，和赵小棠一人挽一条胳膊，簇拥着孔雪儿离开教室。
走到教学楼下的时候，雪儿感到有人在背后看她，便停下来，回头观望了一番。发现周围除了影影绰绰的香樟树之外什么都没有，只好继续往前走。
与此同时，刘雨昕正躲在树后观察那人的一举一动，心脏跳得飞快，胸膛一起一伏，不全是因为剧烈运动的后遗症。
回忆结束，雨昕在校门口停好车，步入校园。
她今天来得格外早，整栋教学楼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刚走到走廊就听见班级传来老鼠在角落嚼食大米的声音，窸窸窣窣，夹着压抑的哂笑，还有粉笔头摩擦黑板的尖锐响声。
她推开门，首先看到黑板上斗大的血字：
“孔雪儿去死！！！”
三个鲜红的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力透纸背。写下这行字的人心底似乎住着一座火山，滚烫的岩浆在内里翻涌，顷刻喷涌而出。
看到她，几位原本正聚在后排，偷偷摸摸地不知在干些什么的同学一哄而散。悄悄将手里的小刀藏进袖子，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雨昕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头顶，似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敲了敲黑板，面无表情道：
“谁干的？”
没人说话。如果说昨天大家还有些举棋不定，此时此刻便都不约而同在心里将此人列为“不可结交”、“不可利用”一类的了。
“敢做不敢认是吗？”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一名女生涨红着脸站起来，试图与讲台上的雨昕平视，奈何怎么踮脚都没有用，还在其看智障的目光中瞬间破功，“......就、就算是我们干的，你又能拿我们怎么样？反正大家都不喜欢孔雪儿，她活该！”
闻言，雨昕脸上冷静的面具裂开一条缝。只见其眉头紧锁，满眼的愤怒和不可置信，扶着讲台边沿的手背青筋凸显。反观对方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高昂着头，似是料定了自己不敢做什么。剩下的三四号人也是同样的表情：同情，怜悯，得意洋洋。她们用眼神说着：
“你管不了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别扫大家的兴”
......
回忆起昨天与雪儿对视时那人的神情，疲倦与绝望悉堆眼角，像一具被抛到荒郊野岭任其腐烂的尸体，哪有往日顾盼神飞的影子？再联想到雪儿昨晚被关在教室里也是班上这群人有意为之，雨昕再也无法忍耐，只见其心一横，抓起手边的黑板擦就朝那人的方向砸去。
“哐当！”
七拐八弯中形成闪电的纹路，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掷出的瞬间，残存的理智令其控制好力度和角度，并未完全砸中，而是落到对方脚边，在其雪白的裙摆处狠狠划了一道。那女孩愣在原地，吓得一动不动。她只是逞一时嘴快，并未想到那人真敢“拿自己怎么样”。毕竟她们找孔雪儿的麻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年级从未有人试图阻止或帮她说过一句好话，更别提动手了。
“捡起来。”
刘雨昕看着那名女生，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是那人目睹黑板擦向自己袭来时的尖叫、迟迟不肯放下的捂住双耳的手，抑或发抖的小腿，都没令其心软半分。因为那只真正遍体鳞伤、被无数双手桎梏住打断脊骨的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什么意思？！”又一名女生拍案而起。
“你要为孔雪儿打抱不平吗？可能你刚转过来，不熟悉情况。上学期咱们学校死了一个人，就在孔雪儿的宿舍，就是她害死的！她是太妹！陪酒女！杀人犯！就这样的人你也要为她说话，与全年级为敌吗？！”
“我说，捡起来！”
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语气。仿佛被下达最后通牒，女孩连忙蹲下身，捏起板擦的一角，手指微微颤抖，生怕粉笔灰再次溅在身上，一步一步朝讲台的方向走去。
“周彤，别听她的！”
无视周围同学的劝说，周彤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烫手山芋”递到雨昕手上，转身就想走。谁知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周彤是吧？今天的值日生还没来，麻烦你先把黑板擦干净，早自习马上就要开始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又变了种语气，善解人意得过分。一杯刚从冰库内取出的水，短暂地沸腾了一刹。还未来得及咕嘟咕嘟地冒出小泡，热气就瞬间蒸发。化为一杯三十九度的温开水，轻柔地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然而，这样的体贴，反倒令对方诚惶诚恐。周彤一听这话，想都不想就挽起袖子，把黑板擦得哐哐作响。
“搞什么啊？不愧是咱班有名的墙头草，呸！”
正是刚才拍案而起的女生。同桌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别说了张思雨，还没搞清楚对方是什么来头呢。”
雨昕没有急着落座，而是径直朝后排走去，来到雪儿的座位。发现桌上被人放了一朵小白花，周围写满了不堪入目的话。手一摸便晕开了，心内霎时明白了几分，随手将纸花丢进垃圾桶。接着头也不抬，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而不容忽视：
“这些字，不管是谁写的，如果你能现在主动过来擦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我就当它没发生过。否则，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两年。在此期间，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手滑，就像今天一样。”
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戴好耳机，拿出练习册，一副“这人间与我无关”的架势。
这回沦到剩下的人紧张不安了，他们再次聚成一团，小声讨论着要不要听她的话。毕竟刚刚见证过那人的厉害，单凭言语便能击破他人的心理防线，直至对其言听计从，把周彤这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于是彼此间交流了一下眼神，纷纷拿着橡皮跑到雪儿桌前，独留张思雨一人还在原地嚷嚷：
“不是，你们怕她干啥？人家随便威胁几句，你们就信啦？真没出息！”
说着，将腿跷到前桌的椅背，往嘴里塞了跟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喂，新同学！”
雨昕回头，将耳机摘下，微微蹙眉，面上彰显着不耐，“怎么了？”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选择站在孔雪儿这一边，要面对的可不止我们这几个人。别看周彤她们被你虚张声势地吼两句，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你走了。你大可以到整个年级里问问，谁不讨厌孔雪儿，恨不得她血债血偿、付出代价？
那家伙平时最爱作势装腔，摆出一副可怜相，以为长得好看就能被人轻易原谅，以为时间长了，大家就会忘记一切。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难道她孔雪儿的命是命，室友、同学的命就不是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讲完了吗？”雨昕用平淡的语气询问道。
“没呢，我......”
“没讲完也请闭嘴吧，我不想在你这里浪费太多时间，老师要来了。”她说着，猛然将椅背抽出，对方的腿瞬间没了支撑，差点重重摔在地上。
“你你你......”张思雨刚想指着她的鼻子喊，雨昕就转过身去，再次将耳机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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