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却把青梅嗅

五年前的暮春，那是一个散发着水果香气的清凉午后。风将蒙在桌面的野餐布吹得鼓起，高脚杯跳着华尔兹，刀叉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镇上住着不少外国友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孔孝文的顾客或生意伙伴，他们早就想找个机会与之坐下来好好喝一杯、交流感情顺便谈生意。听说孔律师的女儿的生日快到了，便借此机会纷纷备好贺礼，送来一筐筐自家特产，握着夫妻俩的手感谢他们平日里对自己的照拂。

而汐嘴上说着客套话，事后却对着家里一堆吃不完的瓜果蔬菜发愁，最终在雪儿的提点下豁然开朗，打算做出一盘盘完美的派和点心招待客人。

当天雪儿起了个大早，在父母“宝贝女儿生日快乐！”的喊声中挨个儿冲上去亲吻他们的脸颊。洗漱完毕后，她站在梳妆镜前，开始为着装发愁。

毕竟今日半个小镇的人都要来，包括她的同学、邻居和父亲的同事好友。雪儿在内心告诉自己，务必打扮得大方得体又不失其本色。因为从小到大，无论是在联欢会上，还是学期末的汇报演出，她总是最耀眼最不容忽视的那个。而作为此次派对的女主角，她更不能允许自己逊色于人，沦为陪衬。

于是，她似一位在士兵面前掌管生杀大权的长官，用目光巡视自己的衣橱：黑色太沉闷，灰色太单调，浅蓝色不衬肤色，亮片过于喧宾夺主，无袖会暴露其不够纤细的手臂......

雪儿每拿出一件，就摇头叹息一阵。踮起脚尖自镜前来回穿梭，褪去的衣裙已然堆积成山。这时母亲在楼下催促她到厨房帮忙，她连忙应了一声，随即再次将视线移到眼前塞得满满的衣橱面前，仍是毫无头绪。

她开始怀疑，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这种衣服？泡泡袖和杂乱印花，荷叶边与繁复蕾丝。有的皱成一团，宛若压在坛底的腌咸菜；有的裙摆小山般耸起，使时光瞬间倒退回巴洛克时期；还有的高领长袖，将其毫无曲线的上半身捂得严严实实，活像个呆板无趣的修女。

在这些花里胡哨的过时设计中，她一眼相中了那条樱桃红的吊带裙。

她怎么会忘记它呢？那是去年母亲带她到云南旅游时，在当地的集市上从一名身着傣族服饰的老妇人手里买给她的。那妇人见雪儿生得娇小玲珑，与人对视时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心生怜爱，便将插在发髻上的鲜花递给她，用断断续续的普通话加上手势说道：“这条裙子很适合你，相信它也会因为遇上你这个主人而感到高兴。”

想到这，雪儿细心将其取下，不由地抚摸起光泽丝缎，那感觉就好似牛奶自手心淌过。这条裙子的整体风格类似于古希腊时期的“无形之形”，几乎未经裁剪，自裙摆处形成自然下垂的褶裥。细肩带给人一种危险的美感。腰部镂空且有系带，呈沙漏状，硬朗又柔美。

每一寸布料都紧贴肌肤，将其包裹成一条出水的美人鱼。沐浴在阳光下的部分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红色，丝毫不让人觉得艳俗，反倒像黄昏时万顷琉璃的湖面，慵懒而别具匠心。

雪儿又在脖上围了一圈贝珠项链，链上吊着一枚铜币，上面印着伊丽莎白女王的头像，那是父亲送给她的。最后她对着镜子随手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试图营造出一种凌乱的美感。还不忘回头欣赏一番光线自其鼻翼投下的小小的影。接着足蹬一双裸色系带凉鞋，一路“嗒嗒嗒”地跑到厨房给妈妈帮忙。

看到她，汐先是感慨道：“你从哪儿翻到这条裙子的？我都快把它忘了！”接着夸张地提醒她出门记得披件外套，千万不要感冒了。交代完这些，她才意识到自己喊女儿下楼的主要目的，便指挥她把篮子里的樱桃洗干净，煮成糖水后放到滤网中过滤，倒入水淀粉、盐和柠檬汁搅拌均匀做成派馅。再将面粉和黄油混合到一起，放到冰箱冷藏，直至变成表面金黄的薄面皮。

看着一盘盘水果派在烤箱内成形，鼓成饱满的小山丘。空气中散发着甜腻的气息。母亲在一边掌勺，轻柔的声音自耳畔萦绕，诉说着12年前的医院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父亲在门口迎接客人。这天是周四，他特意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陪伴女儿。无意间探头望一眼，发现那人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喝多了酒。

真是个不错的开头，雪儿心想，然而她忘记了，或是有心忽略，古往今来一段故事的开场越是盛大，便越值得警惕。它不该如此隆重，导致所有的后来都在往下走。

十一点半，作为此次派对的女主角，雪儿应该下楼招待客人。只不过对于大多数被笼统地称作“叔叔阿姨”的大人们，她只需点头微笑，混个脸熟就走。

而她真心想要招待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此刻就站在门廊下，压得低低的渔夫帽，经过熨烫的白色衬衫，黑色直筒长裤，飞行员夹克，与平常并无二致。她似乎总是致力于将自己笼罩在宽大的衣物之中，仿佛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或轮廓意味着危险。唯一的不同则是手心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面对身侧来来去去的华冠丽服的人群，她刻意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倚在柱旁抚摸自己的耳垂。可即便如此，雪儿还是一看到她，就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玛尔珀萨，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迷人，内心被喜悦塞得满满的，几乎快要溢出来。

“雨昕，你来啦！”雪儿大叫着迎上去，一把扑到那人怀里，双腿夹住那人的腰。

远远看到对方的动作，雨昕并未躲闪，而是稳稳接住，听她在耳畔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缺席。”

然而雪儿压根儿没在意她在说些什么，仍沉浸在雨昕来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的兴奋中，感到很不真实，把头埋在对方的颈窝死活不下来。后者也不催促，而是不着痕迹地帮她理了理裙摆，然后将手心摊开，举起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其眼前晃啊晃。

“你快看看这是什么，喜不喜欢？”

闻言，雪儿立马放开她，从其手心接过。那一瞬间的肌肤相接令二人都感到心里痒痒的，似被猫咪舔了一下。

是一条雪花形状的银手链，制作十分精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儿迫不及待地将它带上，尺寸刚刚好，手腕冰冰凉凉的，衬得皮肤雪白。

“谢谢，我很喜欢！”话音刚落，她就猛然向其凑近，把雨昕吓了一跳，以为那人又要亲她。谁知她只是戳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搅得其内心莫名不是滋味。

雪儿原本打算仗着年纪大稍微欺负一下对方就收手，却在体会到那种与其性格完全不符的软糯触感后一发不可收拾，把雨昕的脸当橡皮泥捏，看着那人变形的鬼脸，发出大白鹅般的笑声。

“松手。”

“我不。”

“别闹了，雪儿。”

“我偏不，你有本事来阻止我啊！”

雨昕只感到脸颊火辣辣的，再这么撩拨下去，自己就要变成一只煮熟的龙虾了。于是，她在拉扯间一把抓住了雪儿的两只手举至半空。

一瞬间二人都愣住了，前者是因为不知所措，她没有想到雪儿的手腕这么细，花茎一般仿佛可以轻易折断；而后者则是始料未及，低估了雨昕的瞬间爆发力。那股力量一直潜藏在其与世无争的外表下，如同一颗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的种子，你根本无法想象，假以时日，它将会长成怎样的参天大树。

于是，在震惊之下雪儿居然忘了挣脱，任由对方的指甲掐进肉里。待雨昕反应过来，边缘处已经红了一大片，她连忙松开手向其道歉。

这时候雪儿也已恢复如常，说着没事没事，主动牵起雨昕的手转移话题：“我们到附近逛逛吧！妈妈最近在后院养了许多花，可漂亮啦！”

她们绕过衣香鬓影和半空摇曳的高脚杯，滚落到脚边的樱桃被踩得稀烂，触目惊心，宛若一滩滩血迹。耳边传来汐的呼喊：“雪儿！”她回头，看到母亲正笑盈盈地站在一对年轻夫妇面前，一只手举到嘴边弓拱成桥状，喊着自己的姓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母亲定是要她去跟那些见都没见过的叔叔阿姨打招呼。这是雪儿整个清晨一直在做的事情。为了维持自己的淑女形象，她必须装作对他们的赞许受之有愧，在其高谈阔论之时站在一旁点头附和。对此雪儿不胜其烦，这些事应该由大人们来做。

她才12岁，不想当淑女，只想做一位随心所欲的吉普赛女郎。自人群中央抛出玫瑰，掷中自己的意中人，然后每时每刻跟她待在一块儿，手挽着手、腰贴着腰地纵情舞蹈，把鞋跟踩坏、脚踝扭断。于是她拉着雨昕钻到桌底，将眼前的桌布掀开一条小缝儿。

隔着雪白的蕾丝，她看到母亲用目光四处寻觅自己无果，对面前的夫妇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从口型来看，应该是在埋怨自己跟父亲一样整日不着家，几分钟前还好端端地杵在眼前，没一会儿便不见人影。

话说父亲到哪儿去了？刚才还看到他被一群叔叔伯伯围在橡树下言谈甚欢呢。待母亲的身影渐渐走远，雪儿刚想示意雨昕跟在自己后面溜出去，就在转头的一刹那几乎触及那人的鼻尖。

太近了。桌下的空间本来就小，她们还肩抵着肩挨在一起。之前光顾着留意外面的动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而现在温热的呼吸扫在她们的脸上，近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还有那人咽口水的声音。看着眼前的喉咙抖动了一下，如同霎时吞没了自己的心脏。雪儿有片刻失语，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

雨昕也好不到那儿去。桌下光线昏暗，唯有丝缕阳光透过桌布照进来。

那人绸布般的肌肤映出蕾丝花纹，显得眸色愈浅，直至变为咖啡色，它们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似一片无人踏足的原始森林，等待她闯进，在高耸的蓝桉树的枝杈间筑巢安居。

红色的抹胸长裙自其心间燃起一把火，而对方却毫不知情。只见她低眉俯首，双唇微微翘起，闪着希冀的光，似向空气索吻。

一般在电影里到了这时候，女主角就该与男主角接吻，咬着他的耳垂低语呢喃：“带我走吧，我已经属于你了。”然后骑上那匹被人涂得五颜六色、用油漆写着“犹太猪”大字的马，在众人的注目下扬长而去。

但是在这里，孔雪儿决定开辟出一个女骑士的角色，向身边披坚执锐的战友伸出手。谁让今天是她的生日，剧本理所当然由她撰写。只见她拍了拍雨昕的背，认真道：

“我们走吧！”

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跟我走吧！”，在雨昕的耳朵里却成了“带我走吧！”。霎时间二人都感受到自己肩上多出的责任的重量，一种相依为命的末世感袭上心头。

谁知出师不利，刚探出头来就被汐逮了个正着：

“雪儿，你知不知道妈妈正到处找你。你爸又不在，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那人叉着腰，俨然一副灰姑娘里的恶婆婆形象。雨昕面露尴尬，刚想开口喊出那句“阿姨好”，就被雪儿拽着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她一眼，“好你个头啊！”

她们一路笑得根本停不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公园桥洞底下的下午。刘雨昕嘲笑孔雪儿落荒而逃的姿态过于狼狈，险些跑丢一只鞋。雪儿嘲笑雨昕的假正经，在长辈面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实际却一肚子坏水。

二人正有说有笑，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轻声细语的声音，担心是汐又找过来，她们连忙躲到一旁的灌木丛中。

树叶间逐渐显现出两个人影，前者白底薄纱的裙摆在眼前荡漾，腰部中间挖空，露出不堪盈盈一握的杨柳腰肢，是淑。而后者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一手背在身后，袖口向上挽起，一副与人随意攀谈的架势，从其低沉而粗哑的嗓音可以判断为孔孝文。

他们俩怎么会凑到一起？雪儿和雨昕的脑海中同时升起这个问题。于是她们在下一秒对了个眼神，决定蹲在此地把这场正在眼前上演的好戏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