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岛

“我想、我想死后沉入海底，化为一座孤岛。”

十几分钟前，她们猫着腰从自家后院的栅栏下钻出来，蔷薇花在一旁开得正旺，浅粉色的花瓣沾在衣襟、发梢和肩膀上，芳香馥郁。耳边萦绕着小皮鞋“嗒嗒”敲击石板路的声音，仿若杂乱无章的雨点。

两个女孩在街巷内奔跑。这个平日里落针可闻的小镇，既没有清晨三三两两挽着篮子赶往河边洗衣的妇女，也没有日落后三五成群扛着锄头哼着歌归家的农人，唯有几盏挂在檐上来不及摘去的红灯笼在风中飘荡，诉说着昔日盛景。

杜鹃在白墙黑瓦间自由穿梭，从上面看，此地就像一张巨大的棋盘，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格。突然，它绿豆大的眼珠在黄色的眼眶里猝然一转，发现两个活跃在条条框框中的小黑点。

凑近一看，前者打扮得像个蜜罐里泡大的公主，约莫十二三岁，一头海藻般蜷曲的长发，嘴里不断催促道：“快点呀！”声音也似蜜糖，拖长的尾音足以令人瞬间融化。后者看上去年纪小一点，被她牵着手一股脑儿的往前冲，一路上好几次眼看着就要摔倒也没有抱怨一句，而是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让光阴在其脸上霎时流走了好几个年头。

此刻正值盛夏，火云如烧。烈日的暴晒下，大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烧烤架，将路边的草叶烤得焦黄，边缘都打起了卷。各色雏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形销骨立的身躯在腰折的边缘疯狂试探。知了挂在树梢，一边与阳光做着你追我赶、你退我进的间谍游戏，一边拼命呼救：“熟了！熟了！”

正当所有人都在这场抵御酷暑的战争中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与电视、风扇、西瓜为伴时，两个瘦小的身影却悄悄溜到一家庭院的葡萄架下，任枝枝蔓蔓在其身侧形成天然的屏障，将直面骄阳、汗流浃背的尴尬隔离在外。

上周她们追着一只狸花猫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躲在开满金银花的廊架下，粗糙的短柔毛撩到脸上痒痒的。微风携来一股潮湿泥土的气息，沁着淡雅的花香与果实的甜腻。头顶皆是水晶般剔透的葡萄，缝隙间窜出的细碎光影映在脚下闪闪发亮，一不留神便晃花了眼。

在这样一个慵懒清凉的午后，孔雪儿在柱脚坐下，无聊地拨弄起自己的头发，开口道：“雨昕，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死的？”

被唤作“雨昕”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发尾被剪的乱七八糟。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她也只是挑了下眉，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天马行空的谈话：“不是说胎记就是人前世死亡的原因吗？”

“我不是说前世啦，是从现在开始的一百年后，你有想过自己最终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吗？”

“没想过。”她发现雪儿的额角沾了一片绒毛，忙伸手去摘。后者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乖巧地闭上眼睛，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耳边呼出温热的气息：“好了。”

“我就想过的，想了好久呢！”雪儿一下站起，“我希望百年之后能够死在一场空难里，飞机失事，在空中爆炸，砰！啪！就像烟花一样。”

她用手做了一个从中间分开的动作，“在那一瞬间，我的肉体不复存在，灵魂分裂成亿万个碎片。有的变成天上的星星，有的化作地下的尘土。我可以到世界各地遨游，爱我的人也不用每日每夜因为思念我而哭泣。因为他们知道，春天第一缕拂过脸颊的清风是我，夏天第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是我，秋天第一片落在脚边的枫叶是我，冬天第一朵飘到眼前的雪花是我。那该多好啊！”

说完，孔雪儿一下凑到刘雨昕的身边，近得几乎要触及对方的睫毛，问：“那你呢，雨昕？”

后者沉默了许久，兴许是被雪儿盯得不好意思，别过头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想、我想死后沉入海底，化为一座孤岛。”

“岛？”

刘雨昕点点头，认真道：“这样，当你玩累了的时候，就能有一个停靠的地方。”

她讲这话时的神情很幸福，双眼亮得不像话，像除夕夜趴在窗边赏烟花的孩子。抑或她本身就是烟花，自地面第一束火星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碎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似有人自天边划起火柴，硬生生将这黑夜灼出一个洞。倏而残屑堕地，浮华过后尽是寂寥。

孔雪儿不知道，为何每当她凝视雨昕的眼睛，都会联想到“破碎”。

她开始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雨昕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