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少奴仆婢子都知道王上已经一个多月没再去过王后阁中,没人敢去揣测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所有旁观者都知道,在王后苦受胃病纠缠的一个雨夜,王上站在门外,连一步都没移过。
等第二日雨霁天晴,前来清扫的下人们都知道,廊前有一圈浅色,是王上曾经呆过的地方。
所有人也明白,王上突然去昆仑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私访"究竟为何?传说中,那里有株可疗愈世间苦痛的神草。
回来时,他整个人几乎虚脱,带去的兵士也折损了大半,无功而返。
没人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每个人只知道大王这个戒备心极强的人,竟会如此掏心掏肺地对一个女子好。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不迷,也只有云歌自己知晓了。
她的胃病是在最早兵乱那几年开始的,再小的时候,住在生父那里虽然不得宠,但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等到江客心的父亲登基,同姓兄弟凋零殆尽,她母女二人孤苦无依,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这才硬被逼出了胃病来。哪怕后来住在云平那里,她有心养胃,但已经毁坏的东西,无论如何都难以复原。
完好的时候,没有能力呵护;损坏的时候,没有法子挽回。
说来说去,转转绕绕,总是不合时宜。
春往夏至,秋尽冬来,又一个轮回过去,流光一速如此。
这一年,江客心也说不清自己的矛盾心理。既想做个明君,造福一方,却又在云歌一次又一次地冷面相待下,逆反之心大起,偏要将这天下搅得民怨载道,乌烟瘴气。
他也吃不准自己到底是个"天命昏君",还是仅仅想在云歌面前刷一下存在感……总之他就像个反复无常、心智不全的无理小儿,搅下浑水,再出力涤清,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可说来也怪,民众不以此为忤,反而挺乐意似的,默许这种荒唐行径。
一直以民为本、兢兢业业的明君贤相,无意中办件错事,或许就能使朝代更迭;但一直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的昏君佞臣,有意地做件好事,竟能得人人称颂……当真讽刺至极。
太王太后也不断在暗中搞点小动作,但暂时没翻起多大的波浪,倒也不足为惧。
江客心的重心还是放在云歌那里,就像学堂中时不时逗弄女同窗的少年,他总有种促狭的味道。
江客心其实也知道,他们之间那条裂缝已经大到他毕生都难以修补,但不知是在执着什么,他很缺爱似的,被刺到满手鲜血淋漓,却仍不敢放开。
我只有你了。
可很多时候,这些话说出来直接变了样子。
云歌的脸色年深日久地白了下去,哪怕最鲜艳的红衣,也染不亮的那种苍白。
江客心只当她终于对自己失望了,手忙脚乱地想要为她添上色彩,就像他们少时一样,云歌穿件粉色衫子,都能点亮他已如死灰的心房。
可死灰妄想复燃,厉鬼奢望成人……世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的。
原来,短暂的美好,错觉的背后,只是昙花一现,绚烂稍纵即逝。
只甜了一霎,苦意却伴随了他们整整一辈子。
"你还想和她厮守到老、相伴一生?哈哈哈哈……做你的春秋大梦!"云平被拷在铜椅之上,嘴角沾着一缕血渍,两个眼球上爬满了蛛丝,头发散乱,乍一眼,不像生人。
倒像个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魔。
他狂笑不止,"我早已诅咒过她,一辈子在炼狱里陪着我,这是她做为那个女人和野男人私奔的杂种应该补偿给我的!哈哈哈哈……江客心,你不知道吧,我跟她说过,只要她没有拿到镇国玺,就会失去此生最爱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哈哈哈……是你啊!"
江客心冷哼一声,对他的垂死挣扎不屑一顾。"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云平继续狂笑,张开的大口里血红一片,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
"我可没那个本事杀了你……但我可以自戕……你……"
江客心这一惊非小,赶忙差人将他身上再次检查一遍,确定他没有办法及工具寻死,这才微微送了口气。
可谁知,云平忽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色瞧他,嘴角一牵,还没开言,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你……"江客心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人!把太医院里最好的解毒大夫给我找来!"
"晚……了……"云平张着血盆大口续道:"云歌一定……跟你说了,留……留我一命……"
"可我偏不……哈哈哈……过了今日……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你……杀了我。"
一双原本狭长多情的俊目,如今已是血红与水光共染,里面浸泡着他所有的怨毒。
"你们……殊途难归……"
此言一落,他藏在舌下那么久的毒药终于化尽,一张脸上血污和泪水缠夹不清,却突兀地写了一抹微笑……
也不知他看到了谁。
"你们不爱我,为何还要将我生下?不配做父母的人,为何还要行使他们那可笑的权力?"
阿娘,在你决定要走的时候,云平已经死了。
阿爹,在你满腔愤懑,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宁愿从未在这个世上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