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江客心迈进寝宫的那一刻,便看到了红衣之上那张无比惨白的脸,发着抖,眼含热泪地看他。
"你为什么杀了他?"
"……"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会留他一条性命的。"
不知是不是吹了一路晚风的缘故,江客心瞬间清醒了,他直起身子,张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哪怕在外面如何杀伐果决,谎话一套接着一套,但只要在云歌面前,他那些肮脏的小九九,全都施展不出来,当然,也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说来奇怪,云歌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她有着不同于任何人的敏锐,能准确抓住江客心的七寸,将他的狠戾,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说话呀,你答应过我的,阿客。"
云歌伸手拉住江客心的衣袖,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江客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突然无名火起,行动在大脑运转之前,一把将她甩开。
"你没有亲人了,那我呢?我还有什么?"
等他理智后知后觉地想要回来,已经晚了,跨出的那一步,是悬崖,回不去了。
"是我杀的他!行了吧?我恨他!恨他害死了养了我这么多年的乳娘!恨他也要和我抢这江山……行了吗?!"
他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不论什么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反正我已是恶人,罪行多一桩少一件,又有什么干系?
云歌好像被他吓到了,一张素面"五彩纷呈",呆呆地站在那里,任他连珠炮似的乱吼一阵,才哆嗦着嘴皮子,开了口,"当真?"
不等他回复,又道:"那盏天灯呢?缘何会刚好卡在那里?当日我院子里的人呢?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是谁一步步引导我发现哥哥的阴谋?又是谁暗中诱我偷走了兵符?"
"……"
咔嚓一声,好像有块冰封了许久的隐情将要裂出。
"我一直在等你回头。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逼无奈,才会做出那些错事、杀过那些好人……可到头来……你为什么要一直错下去呢?到了今日,你还有些我看不懂的算盘……"
云歌擦了下流到脖子的泪,"我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会留我哥一条命。是我想得简单,才会到了这一步……其实……罢了……"
"是我看错了你。"
在江客心的面前,云歌摘掉了那沉重的凤冠,脱下了那华丽的霞帔,越过他,走了出去……
这次或许是真的,遥遥前路,不复相见。
时光好像回到了那年乱葬岗,大雨下空了整条山路,她狠着心,说了那句假话。
可兜兜转转,她却发现,竟是一语成谶,假话成了真。
其实,江客心的乳娘带着他来到云府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回天乏术,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才撑到了云府门口。当时云平的风评正好,这位头脑简单的乳母或许也没多想,托付完江氏遗孤便咽了气。
至于乱葬岗那里,云平确实没存好心,草草将其扔在了那里。但也正好是云歌打乱兄长计划、让江客心认清局势的重要一环……
说到底,云歌涩然一笑,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才那么希望曾经纯净无邪的少年郎能永远如初的活下去。
而不是变成这个样子……
两个人都人不人、鬼不鬼。
成年人的亲密关系,如果生出道裂痕,再去补救,会比少年时难上许多。
两人都心中有憾、有愧、有悔,之间其实还有道仇恨的鸿沟。当年李氏姊弟篡位,云平确实没少出力,云歌虽是被迫,却也杀过不少江家人。如今,云平一死,他们中间又增加了一道缝隙,越扯越大,再难缝合。
江客心保持人性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索性一疯到底,处处与云歌所愿相悖。
她不喜红衣,他便像炫耀战利品一样,赐给了云歌,李妍死时那件血衣,硬生生将她吓出了心理阴影。
两个人有了同一块心病。
却谁也没有放过谁。
很多年后的云雨阁,江客心躺在貂裘铺盖的榻上时,嗅着氤氲不去的熏香时,任凭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屋脊两端的鸱吻时……哪怕已觉得喘不过气,也不由得不去想。
倘若我知晓了结局,云雨阁的那些年,我会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