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事如风，刮耳而过，刺破了江客心最后一点妄想。
本以为山高水远，前路漫漫，只要我真心实意，终有一日，你会回头。
"你看看我啊！云歌……"
可惜，你却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敬德二十年，又作天元三年，冬，王后云氏在除夕宴上突然呕血，黑红色的粘稠打碎了表面的喜气洋洋……
当晚，一句句，一声声，尖叫与呼唤，轰隆隆灌入她的耳朵里，一幕幕，一场场，奔来又退去，忽剌剌闯进她的眼睛里……
云歌被摆弄着，像个人偶一样换了各种姿势，那些黑血却似乎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从她那具瘦弱的身体里流出来，有种腐烂的味道。
"放过我吧。"
她耳鸣一样，脑子昏昏沉沉，听声视物，都是模糊不清。可口还在张着，像流落岸边濒死的鱼儿一样，无力地一开一合。
"我此生有悔，做过违心之事，杀过违心之人，罪孽深重，唯一夙愿便是天下太平。再无人流离失所、受尽压迫，再无人满腹怨毒、利欲熏心……所以，我用尽一切，想把这颠倒的世道扶正过来。哥哥幼年之苦，我拼命偿还，除他的计划之外，我从未忤逆过他……只希望他可以放下仇恨，放下贪欲，做个平常的人，永远快快乐乐……"
脑子里浆糊一片，云歌拼命将它们捋好，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阿客，其实我全都知道，我不怪你。但你能不能……做个明君。你杀的人，做的事，每天都在为此煎熬……我们什么时候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没有多少力气了，嘴巴鱼鳃般一直开合着，却没有一点声音。阁中的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愿意去辨认她究竟说了什么。
时光在一寸寸流逝，夕阳西下，璀璨的金辉翻做了血红的残霞。
一点点，吞噬了她……
云歌其实还不想走，她在殿里飘了许久，才在床边找到了缩成一团的他。
她伸手摸了下江客心泪痕阑干的脸，如年少那时，绽开了一朵柔和的笑。
惨白的嘴唇轻轻开启，"走了。"
她向西方最后一抹晚霞飘去，缓缓回眸，"做个好人，不要寻仇。"
不然，你一定会难过的。
好人做了坏事，是真的会难过的。
丧葬仪式举行了三天，江客心一次也没出现，他一直躲在殿里，坐在云歌留下的衣物中间，弓着腰，双臂抱着膝盖，像蜷缩一团的虾米那样。
面对云歌离开了的空寂。
这是他一贯的防守行为。
不认现实，警惕且戒备的防守行为。
江客心还是搞不懂，好端端的，她怎么就走了呢？
他埋头苦想，这数年的往事一页页在脑子里翻过去。云歌的冷言冷语、愈发苍白的面容、各种变相的劝诫……一切既纷乱，又莫名地整齐，就好像是云歌特地以这种方式放在那里，等他去发现，等他去改变……他却后知后觉，直到如今才……
"王上，王后生前曾服用过一种慢性毒药。"
江客心将一张药单接了过来，手指微微颤抖，眼睛不敢细看，只草草过了一遍。
他又想到，这三年来，自己疯子一样做过的那些事情，额头青筋倏地爆起，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你恨我，实属寻常。"
……
江客心嘴角衔笑，一双黑黝黝的瞳眸在那些狰狞的红衣之中逡巡，却猛然发现一丝不寻常来。
可他一时之间，并不能将其明确说出。只是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一步一顿地走到里间的书架旁，拿出了几本书后，一个凸出的木质按钮便显现了出来。
他伸手一按，两排书架霍地拉开，一道缝儿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人宽左右才停了下来。
江客心跛足般走了进去，面色难见得温柔了起来，眉宇间隐隐流转着一派俊雅沉静之气，目光有融融暖意，始终停在里面的那具水晶棺上。
霎时之间，泪落如线……
他既期待又羞愧，走走停停，过了很久才敢将视线移过去，但只一眼，他就快快把眼睛落下来，落得很低，眼皮全关闭了。
他嗫嚅道："阿歌……"
外面，忽而一阵风起，粗暴地拂过地上几本散乱的书，一时间，纸页哗哗作响。
江客心猛然回头，眼珠在眼眶里瞪得发疼，红血丝冒了上来。那双眼睛不再像是人的，倒像是属于一个现世鬼魅。
他木头样杵在那里盯着纸张翻动半天，感觉一阵悲凉从鼻子往他的四肢扩散，随后堆在那里，堵得发胀。
那个拿镇纸压住纸页的少女，再也寻不见了。
江客心好像突然被拆掉了木头框架，整个人烂泥般瘫在那里，头靠着水晶棺，喃喃自语。"阿歌，我把你放在这里你可会怨我？可我实在不愿你就这样走了……我听人说，西域有起死回生的神草，我给你寻来，好不好？"
"不要离开我……"
他抱着膝盖，靠在棺材旁，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丧葬仪式是假的，除了想把你留住，我还想看看太王太后的样子。那个恶毒女人是不是和你的死有关系……"
江客心本来是无意中的胡思乱想，谁知，这一次竟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思路。有些东西，没发现也就无所谓了，一旦发现，就会扛上一种全新的命运。
无可挽回。
江客心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可嘴巴却在大笑，笑着笑着，又莫名流下了眼泪。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毫无天子之威地爬了过去，从翻动不休的书页里，拿出了一封信。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江客心拆了开来，嘴唇微动，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才发现，原来曾经的日子是多么的好，那时候，天地间从没有如此沉重的伤心事。
只可惜，当时的自己，没有珍惜过这最甜的光阴。
一旦过去，就像雪花被风吹散在了雪地里，等他想追上去，一切的一切已经湮没在白雪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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