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江客心醒了，在香气馥郁的床枕间，在明媚晴朗的阳光下，缓缓支起了身子。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他揉了揉剧痛的眉心，脑海里全是昨夜的场景。
一帧帧，全都像切在了他的心里。
哭号连天，血气扑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倒下的旧人，一张张熟悉的脸，最后全部染上了刺目的红。
大火兀自未停，血海翻腾不休，好像此处不是王宫，而是十八层修罗地狱，将他们一一颠覆其中。
剑戟如林，马匹若潮，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我要死在这里了。"
在被一只枯手遮住眼睛时，江客心如是想。
满脸的鼻涕泪水都蹭在了那人手上。
他却并没有害怕。
只是觉得自己和阿娘更近了。
"小公子，莫要怕，快……快要到了……"
那声音和罩在他眼前的手，瑟瑟缩缩，颤抖不停，明明都已经那么怕了，却还在拼命地安慰他。
"乳娘。"
仿佛寒冬腊月自天边漏下的一斛日光，温暖甚微，却还是引得他竭力向那里靠去。
"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一夕之间，王朝更迭，他懵懵懂懂，却也知道自己不再是大周的小公子。从此，锦衣玉食，裘马轻狂，诸般种种，就与他无甚干系了。
往日已逝，再难可追。
江客心曾是大周最不得宠的小公子，其母出身平平，他又不够聪明机警，无法讨人喜欢。但处于这云谲波诡的王朝京都，不通此道，有时反而成为他活下去的保命符。
尤其是在江氏势微，两后干政，外戚只手遮天的朝堂。
越是懂得低头，越能于这吃人的世道，保住这条小命来。
他一直深谙此理，夹起尾巴做人，虽活得束手束脚，却也在见证了数名手足横死之后，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直到这一日，他未曾料到，王后幺弟竟敢公然揭下了那最后一层遮羞布，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自此，大周，彻底变了天。
——
记忆的狂潮汹涌过后，渐渐趋于平静，最后甚至连水面縠皱也被微风扯平。
江客心冷静下来，把脸埋在掌心里，搓了几下，流了一整夜的泪水早已干涸，双眼却仍是红肿，只是被水浸了一夜，越发澄净，像是青山环抱中一泓清泉。
他把脸抬起来，身子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弓得似只虾米。
四顾半晌，江客心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但看陈设，似乎是间女子闺房。
正这般想着，房门吱呀一声，地板上一斗日光霍然扩大，有风欺进来，吹得桌上宣纸哗哗乱动。
这时，一只素手缓缓漫上，一寸寸地靠近。那一刻，江客心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这只手攫住了，异样的感觉，如泉水般，流淌过去，连话音都变得湿乎乎的。
"你……"
镇纸慑住了哗哗作响的宣纸，江客心胸中的那眼泉水波澜荡漾，随后，渐渐平和如镜。
他咳了咳，嗓音还带着些未褪的沙哑，"你……我乳娘呢？"
那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就像阳春三月里，微风拂过十里桃花。
蓦然，一团粉色的影子在眼前舒展开来。江客心抬头一看，不经意撞上了那潺潺笑意，仅此一次，便让他在此后十数年的鬼蜮血海中，有了慰藉。
那时的她逆着光，脸颊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金粉，唯独能看到一双剪水秋瞳里，有着这世上最纯最净的笑意。
单此一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
她向来喜欢素色，粉衫更是常备衣物。哪怕不做什么，单单往那一站，便能使天地逊色。
不着艳，亦能惹人眼。
可后来啊！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才会一次又一次，逼她将最妖最媚的俗色加身。
自此，那一剪春水，就再未泛起过涟漪。
"你乳娘是那位李婆婆么？"
还完全不知日后危险的云歌，笑吟吟地坐在江客心身边，那床腿甚高，她这一坐上去，双脚竟碰不到地面，索性便挂在那里，一对秀足摇啊摇。
她说，"那位李婆婆受伤很重，哥哥已经将她送出王城医治了。"
又道，"最近的王城，可一点儿也不太平啊！"
江客心自然比谁都清楚明白，但心中挂念乳娘，只想着自己和她一定要活下去。
他再次打量了下周围，眼神中藏着某种小兽般的警惕，问道："这是哪儿？"
云歌好像把他的心思瞧了个洞穿，"你不用担心，这可是大将军府。我哥哥云平将军是一介之士，又手握重兵。许是那贼婆娘心存忌惮，便只派人将府中围了起来。不过不用担心，昨夜你来后，哥哥他使了个法子瞒天过海，你和那位李婆婆暂时无碍。"
江客心半信半疑，"既然将军府被围得水泄不通，乳娘是如何送出王城的？"
云歌眨眨眼，"贼婆娘大权在握，将军府也不是吃素的呀！送出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再说她幺弟初登大宝，有所顾忌，朝中大臣大多无恙。"
她自来熟地拍了拍江客心的肩膀，"他们只当你已经死了，近几日应该不会再造杀孽，你只安心养伤便可。"
说完，她把方才带来的食盒打开，白汽混着香味猛地扑了她满头满脸。她却格格笑了，隔着白雾般的氤氲蒸汽朝着江客心看，一双妙目温柔无限。
登时，轰隆隆一阵巨响，江客心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心防瞬时坍塌，狼藉一地。
他呆傻般地接过饭碗，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早再疯狂叫嚣，他狠命地扒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余光却一直瞥向云歌。
不经意间，左颊上一条泪水流了下来，直流到了碗里，陷了进去。
"你眼睛很像我阿娘。"
他一直很想说这句话，但想了好久，还是觉得不说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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