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见城
桔梗在睡梦中感知到斑斓的、属于复活的苏醒。她不记得梦境的内容，感官却前所未有的强烈：空气在肺部由干爽变为湿热的舒张，肋骨在呼吸间缓慢起伏的开合，胸腔里是属于心脏的温暖跳动——像是潜藏在花瓣中微振翅膀的雏鸟。她甚至能察觉到血液在面颊上涌动的热量，仿佛来自地层深处蒸腾热气的滚烫泉水。
她随即在巨大的惊愕中睁开眼，水汽氤氲的视线由模糊缓慢变为清晰，带着新生婴儿初次见到世界的朦胧和新奇。四周依旧是熟悉的属于人见城的陈设，新制的敷布団用暖炉熨过，内芯填充松软新鲜的棉花。随着她的苏醒，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汹涌：她能察觉到肌肤触及到衣料的柔软，唾液在口腔里蔓延出湿润的甘甜，还有鼻腔里的气味：木料、棉布、茶水、庭院外的青草和露珠，还有发丝和皮肤的香味……像是用不同味道的水果浸泡的彩色溪流……
黎明时分的曙光从山峦间升起，绽放出朝颜花般的淡白色。身上盖着深灰色男式长着、衣料烫印出黑色的斜棱暗纹。随着桔梗从软榻上起身，和服被衾般从身上滑落，露出色彩斑斓的五单：最内层是浓红的唐衣，领口绣出粉白色樱花碎瓣。腰部以下颜色逐渐变成略微浅淡的菖蒲红，面料用金粉绘出工笔繁复的小团蔷薇。唐衣外薄薄罩着一层白色小圭，宽大的袖口镂空拼补出大团银白色的山茶花，蝉翼般紧贴衣料，将原本鲜艳的底色映出杜若粉般的浅淡柔和。随着手臂起伏移动，衣料流水般变换着颜色，金色蔷薇时隐时现，仿佛潋滟在水光中的锦鲤。
手边桌几上安置着茶色的漆盘，上面错落摆放着蟹壳大小的精致瓷盏，白釉金台的八角小杯里堆放刚摘下的鲜红梅果，边上是方形的灰釉烧碟，浇着一层浅浅的乳白色蜂蜜。完全是下意识地，桔梗伸出手，指尖拈起一团果子放进嘴里，口腔里顿时蔓延起陌生、却又熟悉至极的、近乎刺痛的酸甜。口水小溪般被刺激出来，在口腔里融融地浸染开。
眼泪在一瞬间很温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沿着脸颊流淌直线形的溪水。神无跪坐在身侧，怀里依旧抱着镜子。看到镜面的瞬间，巫女的意识再次出现眩晕，那一瞬她仿佛彻底离开了城池，被锁链重重封印在冰冷的湖水中。体内依旧泛着陶土和墓骨独有的枯寂，死魂则被抽离的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挣扎和行动的能力。但感觉远不止于这些，她能感受到某种鲜活和生机的汇入，那种力量能让她想起戈薇，又隐隐约约地看到自己，但无论是谁的视角，她们似乎都保持着被囚禁的状态，遥遥地观望着面前的彼此。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像灵魂被分裂在两个地方，一半在幽暗的深水中动弹不得，一半却在这里享受复活的清醒。或许是幻觉，她似乎还听到了道士的声音，从水面很清晰又响亮地穿透过来，聒噪的像是乌鸦。她在讲述有关杀生丸的一切，包括小玲被抓、奈落的计划，以及她猜测的、那座从海岛上拉走的巨大熔炉的真实用途。但就在道士试图告知关于基地的详细线索时，链接陡然断裂，神无将原本朝向自己的镜面翻转过来，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样子，一言不发离开房间。而桔梗也终于从巨大的惊喜和诧异中彻底回过神来，明白这并不是梦境或者幻觉，她是真的活了过来。不是妖怪或鬼魅，而是真正的人类。制作身体的人并没有压制神官的力量，指尖压在妆台的瞬间，泛起一串水波状的涟漪。
陶土内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或剥离，而是被外力强行压制成失去知觉的状态。桔梗对此并不担心，死魂流失一直是她的致命弱点，经历过两次死魂被吸干后躯体完全僵化的危险后，她在心口的位置封存了能够储存能量的微型气海。一经启动能在没有任何补充的状态下，维持一分钟的巅峰战力。但那是应对危急的招式，现在还远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桔梗略微思索，决定还是先保持观望。
因此她只是起身，重新在妆台前跪坐下来，铜镜内的面容还带着十六七岁略带稚嫩的娇艳，肌肤水光沁沁像是浸泡在清泉中的翡翠。发丝被精心修剪成公主切的样式，鬓边两束切至肩部，扎着蝴蝶形状的丝带。
桔梗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像是复活的那天一样，掌心用力地压着两边的脸颊。她终于回想起一切，想起红色的死魂虫如何突然失控，吸走方圆百里的死魂后将自己卷上天空，想起梦境中的言语以及最后关头所有人突然紧张的神情。还有那个奇怪的、像是被封在玻璃虫茧中的戈薇，那不可能是幻觉。从两人被带走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五人组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唯一的可能是，他们都失去了增援的能力。桔梗对此依旧没有感到意外，没有完全的把握，奈落绝对不会放心地把她和戈薇这两个最棘手的巫女，囚禁在一处地方。
桔梗再没有其他动作，安静地盯着窗外盛开的白色木槿，之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很轻地偏过头。片刻后，巫女再次起身，朝着玄关的方向缓步走过去。
奈落伫立在庭院的廊道内，望着盛开的白色花穗，身上是整套的深灰色小纹，外面罩了件略显旧色的暗蓝色长着，衣摆松松地垂至小腿。黑色的卷发没有任何束裹，很自然地披散下来，茂盛繁密的像是刚从海中捕捞上来的新鲜海藻。似乎是看到她走过来，男人侧脸偏过一点，很温柔地冲着她笑了起来。
“你可能很久都没有真正睡着过，所以没叫醒你。”
桔梗一言不发，默默地在他右侧方的位置站定，男人无论表情还是神态都没有任何异样，只在指节和瞳孔的细微之处，显现出木质机括和晶石特有的僵硬。手里是那支在海边见过的细长烟管，药草的摄入量明显比以往多了几倍。
桔梗垂下眼睑，面前的奈落依旧是傀儡，只在心脏位置储存着少量连接意识的本体，视线穿透衣料能清晰地看到拼补后的铜质肋架。或许是真正的他已经无法凝聚成人类的形态，又或者是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连他自己都无法压制、但又绝不能被自己察觉到的变化，奈落本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视线里。这里还存在着更糟糕的情况，如果少司命说的是真的，现在的他大概率已经在对犬夜叉的兄长下手……只是自己还不完全了解情况，贸然触怒他只会得不偿失。
桔梗随即保持了惯常的缄默，并很默契地在他旁边站定，看着细小的花瓣在风里轻微拂动。场景变得很是奇怪，人偶与活人，身份却彻底地转换过来，这种感觉难以用任何言语形容。
“与我无关。”似乎是注意到她的情绪，奈落侧过头，微微颌首打量了她一眼。
“是岛上那些人，应该是想用巫女的力量做些什么，倒是省了很多事……你看上去很好”他说着冲她笑了笑，眼底显露出略微浮夸的、混合着炫耀或欣赏的得意，这让桔梗产生了一种与猫对视的错觉，而她本人介于主人和猎物之间。很快奈落就回复了常色，双眼很轻地合起来。
“比任何时候都好。”
桔梗依旧没有说话，银红色的袖子遮住双手，和衣摆一样长长地拖在木廊上。奈落没有说谎，身体的骨骼和肌肉内残留着大量的树汁，血液里也没有任何瘴毒残留，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做到的。她随后隐约回想起遭遇椿的那天晚上，道士零星说起过红莲岛上有关自己的事情，只是那时所有人都在气头上，之后就更没有人在意了。
“戈薇也没有事。”
似乎是注意到桔梗欲言又止的模样，奈落补充了一句，之后单手倚靠着木柱，指尖很轻松地撑住半边面颊。他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的不错，看到巫女露出意外的神情，再次笑了起来。
“只要她乖乖听话，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那种程度的损耗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其他人也一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总不能商量着让他们把她交出来。”看到桔梗依旧是半信半疑的神情，猩红色的眼眸终于变得有些恼火。
“我有杀她的必要吗？”他语气暗淡下来，冷冷地对她说道。
“那种连箭都射不出二十步的废物，活着不过如此，死了我又能得到什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很轻地挑起半边。
“让你再揍我一顿？”
桔梗：“……”
这个回答确实是他的风格，桔梗也稍稍放下心来。事情当然绝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女孩只是个幌子，奈落并没有说出和杀生丸有关的任何事情，囚禁五人组也绝不仅仅是因为戈薇，就连自己也是被监视和囚禁的对象。但她不能在境况未明的时候透露太多，因此依旧保持沉默，但状态明显放松了许多。而奈落对此全然没有察觉，他是真的心情很好，声音也很难得地变得很温柔。
“孩子时候的你，也是这个样子吗？”
桔梗依旧没有说话，目光终于离开花丛，望向晨曦时分的乳白色天空。唇边残留着刚沾上的新鲜梅渍，析出若隐若现的鲜红。或许是下意识、又或者是蓄意，奈落伸出手，无名指的指尖很轻地擦过嘴角。指腹触及唇角的瞬间，桔梗很明显地察觉到血液在两靥间涌动的温热，这让她莫名震惊和烦乱，下意识地做出了避开的动作。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猩红瞳孔里显而易见的失落。但奈落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睛，之后他重新转身，望着庭院外的天空。
“还真是没变……高兴糊涂了吗，一点反应都没有。”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片刻后桔梗低垂眉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和奈落交谈从来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但这一次与厌恶或疏离毫无关系。她一直都渴望复活，这是以墓土躯壳重回人世的时候，就隐藏在心底里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但也仅仅只是渴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实，因此从未想过会真的发生。她也期冀过会有人为此做些什么，不需要成功，但至少会是一种记得的方式。但她从未设想过现在的场景，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必须该说些什么。桔梗静默良久，脱口而出的却是：
“那他们呢？”她问道。
“你会把他们怎么办。”
奈落没有回答，只是很轻地闭上眼睛， 好一会儿才笑了出来。
“你觉得呢？”
桔梗眉头很明显的蹙起来，奈落神情几番变动，眼底的不忿最终缓慢消退，变回往日的不屑。
“不怎么样。”他说。
“但我从不是宽宏大量的人，至于方式……”
他说着歪过头，朝着巫女戏谑地勾起嘴角。
“提前告诉你，那就太没意思了。”
他并没有再说下去，表情也没有放松下来，这说明之后要发生的不会是什么好结果。无论怎样她都必须有所行动。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再次问道。
“你喜欢做那些事情，但不会把时间和精力专门消耗在折磨上，你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她想了想。
“戈薇不会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
这一次，奈落终于很认真地看过来。
“既然都知道了，又替她隐瞒什么？”他说着低下头。
“杀生丸……她都告诉你了，不是吗？”
桔梗脸上没有任何的讶异，少司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但奈落并没有特指“她”是谁，她必须小心地筛选自己得到的信息。一番思索后她终于重新舒展眉眼。
“她说你抓走了小玲，要我阻止你。”她想了想。
“你真的要对他下手吗。”她咬了咬嘴唇，知晓之后的话并没有什么用。
“你不能那么做。”
奈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扑哧”笑出声。
“你要因为一个妖怪阻止我？”他反问道。
“还是你信了她说的话。”
“他赢不了的，即使是杀生丸。”桔梗的声音异常镇定，似乎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从不会轻易出手，既然承认了……”她随即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他就一定会输……”
奈落的表情有些意外，随后他终于像是真正有了兴致，指节很轻地揉着嘴唇。
“那你呢？你的原因又是什么？”他再次问道。
“是在可怜他那样的妖怪……”
“还是可怜他的哥哥要死了。”
声音多少带着一丝被压抑的讥讽，桔梗听的出来，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片刻后她抬起头，面容间忧心忡忡。
“都不是。”她说着，随后偏过身，漆黑的双眼牢牢地直视着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再次开口。
“你恨他吗？”
奈落一脸不屑地偏过头，表情里满是讥讽。
“恨算不上，”他说着，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微小弧度。
“不过总是有些不爽……你是在求情吗？”
他再次转过头看她。
“他那样的妖怪，死在他手上的人类远比我多，即使这样还要保全他吗？”
他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很用力地向后仰起头，像是在活动木偶的关节和机括。
“我不会把那个小姑娘怎么样的……也许不会，”脊柱和脖颈随着拉伸发出一连串脆响，奈落显然对此极为享受。
“不过很爽也是真的。”
他有些玩味的看了桔梗一眼，之后像是故意气她一般，嘴角再次弯出充满恶意的弧度。
“他一直讨厌半妖和人类……那种自视甚高的家伙，看着小姑娘和弟弟死在面前，那种表情只要想想……”他的话戛然而止，之后低下头再次笑了起来。
“你肯定体会不到这种乐趣，”他说着凑近站在面前脸色苍白的巫女，下巴堪堪接近她的肩膀。
“你和他一样，都生长在天生俯视的世界里。”
他说着重新直立身体，桔梗一直紧皱着眉头，但随着话语脸上的恼怒和不忿再次褪去，变成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也不是理由。”
奈落的神色顿时有些发僵，隐隐透出某种隐晦被揭穿的恼火，而巫女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你从不会因为喜恶去做事情。”桔梗继续说道。
“也不会单纯去折磨，可是……”
“我真的不明白……”她的声音喃喃，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你已经拥有四魂之玉，还有大多数妖怪毕生都的不到的一切，这样的冒险究竟有什么意义……”桔梗再次静默下来，眼底几度晦涩沉浮。
“即使是他，又能让你改变多少？”
奈落很轻的偏过脸，面颊一侧逐渐绷紧，凝出冷硬的线条，桔梗却没有就此退却。
“那真的有用吗？”她问道，
“你恨他们，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恨着所有人，又把所有的根源归咎给人类的傲慢和伪善……”
“如果真的厌恶至极，那又何必去嘲笑人心，费尽心思也要折磨别人……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究竟是为了欣赏别人撕下面具后的样子，还是从始至终都清楚他们的选择，所以加倍让他们为选择去痛苦。他们失去了那些……于你又能怎样……”
“仅仅因为妒忌……”
奈落从始至终都紧绷着脸，随着最后的言语，他整个人在瞬间彻底转过身，露出被严重冒犯后才有的愤怒。
“妒忌？你居然会这样想。”
他说着近乎生硬地干笑了两声，猩红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那种废物才会纠结的情绪……你可真无聊。”
桔梗却在那一刻沉默下来，面容被厚厚的长发遮住，看不清表情。空气里只有冗长又密集的呼吸，偶尔夹杂着很轻的叹息，像是在短时间内几经犹豫和踌躇，最终做好的艰难决定。最终她还是直起身体，目光涣散地看向远方。
“放过他吧，”桔梗缓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极度勉强的干涩。
“他已经失去父亲，失去母亲，即使没有你，这个世间带来的恶意也足够折磨他一辈子。这一点你们都一样。”
“所以才总要去纠结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她说着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真诚、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放过神乐，也放过法师，把弟弟还给那个女除妖师……他们原本也不该遭受那样的纠缠，想要四魂之玉的话……也随便你。”
“只带走我和那个孩子，去没有人的地方隐居。”
奈落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就在那个瞬间，他全身透出无比怪异的崩解和僵直，像是冰封的鲜肉在烈日下骤然散发的寒气和冻血，将扑面的暖风侵染出浓烈的腥味。大片的树叶在风里婆娑摇曳，像是数以万计纸风铃的低哑吟唱。桔梗依旧是那副毫无察觉的样子，片刻后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一切到此为止……那样不好吗。”
奈落依旧保持着石化般的僵直，神情淡漠的像是冰块，只有猩红色的瞳孔隐晦交错地闪烁光亮。随后他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一只手牢牢地压在桔梗耳边。
那是个很唐突的动作，夹杂着往日从未有的、带着侵略意味的轻慢。完全是下意识地，桔梗狠狠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紧贴住墙壁，之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后退，而面容还是朝着相反的一侧，很用力地别过去。男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那种隐晦地压在眼底、可以被称为光亮的东西也在刹那间模糊化开，变成另一种强烈的屈辱和愤怒。随即愤怒也消退的无影无踪，奈落在瞬间恢复一贯的冷漠，退出两尺远的距离，很久才嗤笑一声，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轻蔑。
“所以这就是你精心准备的计划……”他干巴巴地说道。
“宁愿牺牲自己到这种地步，也要保全他。”
桔梗依旧没有看他，因此也没有注意到他现在的表情。
“不完全因为他。”她还是那副安静又忧郁的模样，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令人厌恶的真切。
“我见过紫织，也见过那时候的他，所以也多少能明白你的心情。”
奈落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充满了轻蔑和不屑的冷笑。
“明白我？”
这三个字说的很艰难，像是竭尽全力才咬出来的。桔梗却在那一刻上抬起头。
“你是羡慕。”
“他们可以被真实地接受和选择的人生，难道不是吗？”
奈落堪堪自若的神情在那一刻再次变得扭曲，就像是某些隐秘的埋藏被彻底掏掘出来，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桔梗却还是那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
“不仅仅是犬夜叉，那种就算是成为什么或者携带了什么，也会被接受和容纳的心情，那才是你真正渴望的……”
“够了……”
奈落面色铁青，几乎嚅嗫着说道，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桔梗没有任何退缩，反而越说越大声，言辞间是无比真实的恳切。
“你没有必要去那么做……其实我从来也没有真的在乎过，我也知道你从来不是……”
“够了！！！！！”
最后那句话像是戳到了隐秘却又无比危险的禁忌，奈落突然毫无征兆地暴怒起来，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牢牢地掐住她脖子，将她整个人很用力地抵在廊柱上。
“你是在施舍我吗？”
他近乎狰狞地嘶吼起来，木质的指关节用力地扣进血肉，桔梗被掐的喘不过气，肌体下意识地抽搐起来，奈落却没有收手，反而加重力道逼着她睁开眼看着自己。
“你知道你最讨厌的地方是什么吗？”
“总是那副高高在上……不是在可怜什么、就是在审判什么，那种悲天悯人的恶心表情！”他近乎狰狞地看着她，猩红色瞳孔迸发出狂怒的残忍。
“你究竟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我的……”
“你以为这样委屈将就自己，我就会开心的要死，心甘情愿接受你拯救是吗？少自以为是了！！！居然会把我和犬夜叉那种货色并排摆在一起相提并论！”
他说着将手上的巫女用力推出去，桔梗后背狠狠磕在木栏上，捂住喉咙用力地咳嗽起来。奈落却不管不顾地再次上前。
“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你的吗……”他说着单手将桔梗抱起来，手臂牢牢地禁锢住腰肢和双臂，另一只手用力地扳过她的脸。
“一个别人稍稍流露软弱就乱发善心的蠢货！是我在纵容你，可你却从没这么想过！”
桔梗被掐的喘不过气，整个人用力地挣扎，但始终无法挣脱。奈落像是对她的痛苦浑然不觉，指节依旧用力地拧着她的下巴。
“你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狂妄丫头，自以为见过几场人世间的纠缠，就敢跳出界限去妄断别人的人生，不要痴心妄想了！！”
“我从来都没为你做过任何事，至于怜悯和同情这种虚无的东西……留给其他人吧……”
“怎么处置那对兄弟，那完全是我的喜好，不由你来决定。至于你，与其想着用区区几句言灵就净化我，还不如认清你现在的境地！”
他一边说着，两只手很用力地从背后将巫女拘禁在怀里，桔梗被拽的双脚离地，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她下意识想要动用力量，灵力却在涌出体表的瞬间被某种庞大的封印障壁般压制在体内。背后的男人轻而易举地化解掉所有的攻击和反抗，一路拖着她穿过长廊和偏殿，穿过石板铺就的手道和回廊，一直走到御殿下的地宫，像是抱着一条被渔网重重裹束的金鱼。桔梗惊怒交加，紧随其后便是强烈的羞辱，然而被压制力量的她只是和普通女人那样徒劳地抓挠着他的胳膊。奈落对此浑然不觉，末了他拉开用铁钉和木架严丝合缝的牢笼，将桔梗用力推在松软的叠敷上，巫女半个身体摔倒在地，斑斓的衣袖在挣扎中被撕出细小的破口，花瓣般铺开绚烂的颜色。
这不是普通的封印，禁锢植根于躯体的心脏，无法破解也无法削弱。随着禁止解除，体内的巫女力量再次恢复翻涌。她依旧是巫女，可以肆意地使用力量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但这是相对的，只要他愿意，灵力就会被随时随地压制在躯壳内，变得没有任何威胁。桔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攀住手边的木格，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震怒和屈辱。
奈落依旧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真可笑……”他说。
“那么想做普通女人，真的成为了，又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桔梗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两只手用力地攀着铁钉连接的方形笼格。
“你从最开始就设置好了……你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奈落没有反驳，末了他歪过头，依旧是戏谑讥讽的表情。
“项链是单纯的装饰品吗？”他毫无波澜地问道。
桔梗愣在原地，涌动的屈辱和怒火在瞬间消退无踪，变成一种若有所思的心虚。
我没有真的那么做过，那都是……
她本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突然变得无比郁结，桔梗没有再辩解什么，只是低下头，指节用力地抠进木质里。奈落背对着她，嘴角扬起一抹混合残忍和玩弄意味的冰冷笑容。
“我不会阻拦你，想回到那个身体或者留在这里……不过我还是提醒你……犬夜叉已经在路上，马上就会来到这里，”他说着仰起头
“制造这具身体的人下的最后命令是杀了他，我不会保证这具身体失控后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但那一定是你的责任。”
“至于戈薇……你大可尝试一下。”
“时间会是刚刚好，你肯定会救她出来——只要你的注意力没有跑到其他地方……那就要看你的选择，眼看着、或者亲手杀掉一个，但肯定都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如果你非要想做点什么，那就提前想好。你不是一个能看着别人死在眼前的人。”
他的声音再次温和下来。
“就听话一次，只要你乖乖地待在这里，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们都会很安全，我保证他们会一点事都没有。”
桔梗依旧徒手攀着木笼。
“你想要的太多了。”她透过笼格看着他
“世间不会有那么多顺遂心意的事情，即使是你。”
奈落在那一刻重新转过身。
“我从未顺心遂意过。”他语气温和地说道。
桔梗看着他离开地宫，最终神情暗淡地转过身，地室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地面被仔细冲刷过，铺着质地略微坚硬的叠敷，墙壁砌了一层干净结实的软黄泥，徐徐散发出草药的气味。角落里摆放着一盏注满油的铜灯，随着奈落离开牢笼，四周陡然昏暗下来，只有头顶的石洞漏出直线形状的阳光。
桔梗在光线映照的地方跪坐下来，取出火石将油灯点燃，看着微弱的火苗在眼前燃烧出菱形直线。一只淡蓝色的绣眼鸟在静谧中悄无声息的从烛火中飞出来，翅膀在阳光下仿佛盛开的鸢尾花。桔梗看着花瓣般的翅膀窸窸窣窣离开石洞，小巧的身形迅速消融在光线里。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巫女随即闭上眼，仿佛入定般一动不动保持着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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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湖
戈薇再次听到来自水底的响动，脑袋由于药物变得昏昏沉沉。透过水箱依旧能看到被禁锢在水底的桔梗，似乎是她的幻觉，又或者是水体流动导致的反射，戈薇清楚地看到水下的桔梗身躯在很轻微地颤动着。很快她就明白不是幻觉，那股震动透过锁链传递到囚禁她的玻璃箱，巫女全身颤抖，像是从深睡中努力苏醒般，开始无声却又剧烈的挣扎。
随着人偶试图摆脱控制，捆束全身的银链瞬间活跃，像是有生命的丝茧般瞬间收紧拉伸。与此同时，巨大的琉璃神像也在顷刻间缓慢下沉，像是一个打坐的人突然仰后身体。戈薇被固定在咽喉的位置，湖水没过神像的脖颈瞬间，冰冷的湖水从缝隙内倾盆涌入，眨眼间淹没了她的小腿。
戈薇惊得全身战栗，手臂和小腿却被链条捆得结结实实，只能徒劳无助的挣扎，像是祭日里等待投湖的贡女。但很快湖底的陶俑就变得一动不动，再度保持着被束缚的状态。随着巫女停止反抗，石像开始缓慢归位，玻璃匣内的湖水也随之从脚底缝隙倾泻而出。
戈薇长出了一口气，全身透出死里逃生后的如释重负，然而湖水并未流干，而是在脚踝的位置浅浅地积出一层水，之后像是沙漏般一滴一滴缓慢地外流着。桔梗紧闭着双眼，随着戈薇暂时性恢复安全，浮动在她面容上的光泽开始缓慢地消退。就在最后关头，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破开水面，扑棱出细小的水珠。戈薇看着脆弱的翅膀没入厚重的雾气内，倏地一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陶土躯壳随即彻底暗淡，失去光泽的面容变得死气沉沉，再次变成那个没有生命和意识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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