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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三世浮程

阿芙

  阿芙一直在寻一个人。

  她已记不得那是多久以前认识的,她只记得,那一日阴雨绵绵,她被困在猎人的捕兽网中,殷殷哀嚎。就在雨水尽数打湿她绒毛的那一刻,一双略带凉意的手将她从网中解救出来,她万分戒备地一口咬在那人的手掌上,那人却含笑抚摸她头顶的绒毛,直到她悻悻松口,才将她小心翼翼放在素伞遮挡的肩头。

  阿芙素来不知何为情义,只是那一刻,她潮湿的绒毛环在那人薄凉的后颈上,不知谁给谁的温暖更多一些,从此,她便再也不愿从那人的肩头上离开。

  彼时的阿芙还只是掌心大的小狐狸,对于她来说,那人的竹轩仿若原野般辽阔。她最爱那人将她放在肩头,穿过竹林深处,任露水低落在身上,任他的手掌拂过她细碎的毛发。他虽只是个弱冠的少年,却几乎走遍了青岭的山涧,救死扶伤;而他救过的生灵虽多,却只有阿芙一个霸占着他的肩头,对所有妄图垂怜的小家伙龇牙咧嘴,再享受他责怪却无奈的抚摸。

  只是,每当他们穿过竹林,归至家门,阿芙都能看到门外一张焦急等待却欣喜相迎的脸。素目清眉,莞尔含笑,在他们奔波归来时轻声唤他:“顾郎……”

  “春香……”

  若说阿芙对竹轩还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这个名唤春香的女子。那是阿芙最厌烦的存在,却是顾郎最为疼爱的娘子。

  阿芙不知多少次暗暗地想,待有一日她幻化人形,第一个要手刃的便是春香。而在未能成人前,她便要咬遍春香那双白皙得令人气闷的手。彼时的阿芙还不知什么是“以德报怨”,却早已厌烦春香为她手执羹汤,剪裁衣裳。一个狐狸哪里需要什么衣裳?春香却常将她打扮地环佩叮当,将她认作他们的小姑娘。

  直到春香原本嬉笑的脸落下大颗大颗的泪,阿芙才知道,春香虽得到顾郎所有的疼爱,却仍旧不幸。她与顾郎相识是在一次逃亡之中,她本是和亲敌国的宗族女,为逃避终将悲惨的命运,在和亲的途中躲进青岭。顾郎发现她时,她早已身中一箭,箭头穿过胸腹,从此她便失去了为人父母的机会。

  阿芙虽厌烦这种似戏本子的爱恨情仇,却仍是将头深深埋在春香的怀中。任夏花红裳将她妆点得似人类的小姑娘,也未再咬过春香的手掌。

  那一日,顾郎从竹林深处归来,未曾见到门外等待的春香。待他推开门扉,原本张牙舞爪的小狐狸正依偎在春香的怀中,似两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在梦里笑若孩童一样。

  阿芙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地久天长。她一直等待幻化人形的那一日,真正做他们的小姑娘,即便不能如春香般住进顾郎的心里,也能与他们一般一世厮守。可终在另一个阴雨滂沱的夜里,这样的日子被阿芙永远丢失在了回忆中。

  那一夜先是狂风乱作,复又电闪雷鸣,竹林深处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顾郎唯恐是邻家遭难,忙披衣前去查看。而这一厢,阿芙因怕雷正躲在春香的怀中,春香温柔的手抚过她的背脊,正柔声唤着“不怕”。突然庭院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间或男人粗壮的询问:“你确定是这一间?”

  “一定是。主上说无论生死,必要捉回去。和亲之耻,主上要以这个女人的血肉来洗净。”

  随即便有刀剑撬门的声响,春香的面色惨白,方将阿芙藏进竹篓里,屋门便骤然大开。

  那是如噩梦般的一夜,阿芙躲在竹篓里,看着春香将所有顺手可拿的东西砸向黑衣人,直到空无一物,她也未曾举起脚边那个藏着阿芙的竹篓。黑衣人早已不耐春香的挣扎,终在春香狠狠咬了他的一口后,一剑刺穿了春香的心脏。

  阿芙曾在无数个夜里梦见那一幕,春香跌倒在血泊之中,任黑衣人拖着她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一片拖拽的血痕,也不忘盯着竹篓的方向,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那一夜,竹轩大火漫天,归来的顾郎跪坐在一片火海里唤着春香,一次又一次冲入火海之中。可阿芙却不敢上前,她只敢躲在竹林深处,看着顾郎痛哭七天七夜。邻家被他从坍塌的房屋里救出的孩童为他送来吃食,却被他尽数打翻在地上。直到他的双眼流血不流泪,他才疲惫的起身,永远离开了青岭。

  

  岁月如白驹过隙,阿芙再见顾郎时,已是时过境迁,近在咫尺却彼此难识。彼时,阿芙已不再是个巴掌大的小狐狸,她容色倾城,身披红妆,在成亲的队伍里仿若一株误落春泥的桃花,开出姹紫嫣红。可这样的绝色顾郎却看不见,彼时他早已不是素手银针的医者,原本青色的袍子已换了黑锦的缎装,那曾抚摸过阿芙的手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柔,掌中的剑正滴落着阿芙身边喜娘的血,只是他杀光了整个迎亲的队伍,却独留下了阿芙。

  “我不杀你,仍继续送你去和亲,但你也要听我的吩咐。待到王城,你便说我是你的侍卫,让我进入皇宫。”

  阿芙并不认得眼前的人,因为他双目已盲,容貌尽毁,银色的面具后依稀可见他眼角尖刀刺穿的印痕。阿芙不知他来自何方,就像他不知道阿芙在和亲的路上早已顶替了原本嘤嘤哭泣的新娘。但阿芙知道,他们有同样的目的,便是血洗不远处的皇城。

  没有了和亲队伍,山野间的路便格外艰难。那人只带了一匹马,阿芙便只能坐在他的身后。那人似要将半个月的路程在一天走完,不肯让阿芙休息片刻,阿芙便只能依靠在那人的背脊上,朦胧之中,她似又回到了顾郎的肩头,有一双略带凉意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恍然之间,摸她额头的人似乎又化作春香,温柔地唤她:“小丫头,天亮了。”

  阿芙醒来时,骏马仍在奔走,只是驾马的人不知何时已在她的身后,任她依偎在怀中,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抚摸她泪眼婆娑的面颊。

  阿芙微微转开头,那人似有所感,尴尬地收回手。待他勒紧缰绳时,骏马发出疲惫的嘶鸣,将将停住,那人瞩目着不远处的皇城,虽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准确的感应到:“皇城到了。”

  阿芙却未曾注意到巍峨的城门,她只注意到那人的手掌,有一个扳指大得咬痕,似被什么小兽所咬。阿芙颤抖着抚摸上那个经年的伤痕,原本止住的泪再次奔涌而出。

  “这是……”

  顾郎感觉到怀中的人正抚摸他的手心,便猛地抽回手,宽大的黑色衣袖将过往统统隐藏。他自己也有些忘了,这伤口是何时落在手上的。他的身上有太多的伤口,自他毁尽容貌、自挖双目,投身杀手组织起,他便再也没有过往。他的过往只留下一个名字——春香。春香已等了他太久,待大仇得报,他便要赴往另一个世界,去寻他的春香。

  他在暗中将匕首抵在阿芙的腰上,将七日毙命的药丸送到她的面前:“七日之内,你配合我取得国主的项上人头,便把解药给你。”

  顾郎本以为,她会挣扎抗拒,至少会哭泣害怕,却未曾想,轻柔若双唇缓缓吞进他掌中的药丸,似有似无的吻正落在他掌心的咬痕之上,和着延绵不断的泪水,滴落在顾郎荒芜的心中。

  

  那一日,顾郎随怀中的女子进入皇城,那个女人格外听话,可复仇的计划却早一步被人察觉,重重禁军将他们包围。偌大的皇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顾郎不知为何要护着身后的女子,却任由刀剑在他身上渲染出一朵朵血花,也不肯像曾经历过的千百长厮杀一般,拿身后的女子来挡剑。

  可他终有疏忽的时候,当一柄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刀刺向他后背时,那女子突然从他的身后抱住他的后颈,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肩上。刀穿过皮肉的声音顾郎听得格外清晰,可比这声音更为清晰的,是那女子在他耳边念的一句话:“顾郎……答应我,好好活下去。”紧接着疲倦的睡意便袭上心头,让顾郎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是大雨滂沱的那一夜,他并未因坍塌声而离去,他似预知未来般,带着春香躲进密林之中。黑衣人寻不到春香,便一把火烧了竹轩。顾郎有着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将春香紧紧揽在怀中。可远处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和春香穿过竹林,邻家的房屋尽数被雷电劈倒,那原本被他救助的孩童正压在乱石之中,孩子的父亲也为救儿子被一并压死在陆续坍塌的屋檐下。而那可怜的妇人早已因无法忍受夫子遭难而行若疯癫,拨开石块的手已鲜血淋漓,却仍不肯罢休。

  身后的春香仍在,顾郎却觉得,那已并不是他认识的春香。她的容色比春香要艳丽,握在掌心的手却意外地熟悉,他明明不知道她的名字,却若经久离别的故人,唤她:“阿芙……”

  “我曾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却爱上了一个凡人。起初,我爱他儒雅的容颜,后来,我爱他肩上只容我撒娇的温柔。我生来不知何为情义,是他带着我走遍青岭,扶起风雨吹朽的折木,施救于奄奄一息的客旅。那时,我才知道,我最爱的,是他无怨无悔的慈悲。顾郎,春香走的那一日让我告诉你:好好活下去,像救了我们一样,再去救一个能住进你心里的人。”

  阿芙的泪落在竹林之中,仿若落入春水般,掀起一阵阵涟漪,而顾郎就站在涟漪之中,任春水将他渐渐吞没。

  待顾郎醒来,原本漆黑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可见,他已不在皇宫之中,荒郊野岭只有他孤身一人,泪水隔着面具缓缓而下,随着阴雨连绵,打湿了不远处农家的篱笆。

  

  百年后的皇城已换了多位国主,当年第一位国主是为何暴毙的,人们已不再记得。他们只知道,城西的百草轩里有一位神医,救死扶伤,容颜不老,有人说他是服过仙草的神仙;也有人说,他得了狐精的眼,是个怪物。

  顾郎将这些话统统一笑带过,与友人闲游街头。这一日正是七夕花宴,按着风俗,男女都要被蒙蔽双眼,去寻他命中注定的良缘。百年间顾郎的心里一直未能住下任何人,他仿佛在等待什么,却又不记得要等待何人。

  忽而天落大雨,他在人群中迷失方向,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潮湿的怀抱,娇小的人儿依靠在他的肩上。雨水已将他们两人尽数打湿,她依偎在他薄凉的后颈上,不知谁给谁的温暖更多一些。

  待顾郎取下缚在眼睛上的丝巾时,回头望去,却只有熙攘的人群,哪里还有什么人。

  奔跑躲雨的人群之中,一个女子白绫缚在眼睛上,任雨水将她周身打湿,向着未知名的方向渐渐走远。

  那一夜,春香真正说出口的话萦绕在耳边:“阿芙,替我住进顾郎的心里。”

  对不起,春香,我想我爱上的不是顾郎,而是有你和顾郎的那一片竹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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